第二部(第3/15页)

“他的相貌,他说起话来,全不像个老人。”

“也许你从未在一般男人疲态毕露的时刻见过他。你没在大清早见到他那张憔悴的脸;也没在被迫摇醒他催他起床时,听见他呻吟的声音;也未曾见过他夜晚从宫里回家饿得没力气吃饭的样子。你怎么可能看见呢,女王?只有他的妻子才看得见,你知道的,像他这样拘礼的人,怎会当着女王的面打呵欠或打瞌睡呢?”

“你是说他工作过度?”

“五次战争,三十一场仗,十九次出使。为这伤脑筋,为那伤脑筋;向这个人耳语,又向另一个人耳语;安抚这人,恫吓那人,谄媚第三个人;设计,出主意,回顾,猜臆,预测……栋梁室,栋梁室,没个完的栋梁室,并非只有矿坑才会叫人拖磨至死啊!”

这情景比我预期中的糟糕多了。一股怒火涌上我的心头,然后是带着厌憎的不以为然:真的吗?(不会是她想象出来的?)这一怀疑,让我觉得悲哀,声调便显得有点谦卑了。

“伤恸过度使你这么说,夫人。请恕我直言,这完全是你的想象。向来,我从未体贴自己胜过体贴他。照你的说法,难道一项女人承荷得稳稳妥妥的重担会把一个强壮的男人压垮吗?”

“哪个真正了解男人的人会怀疑这点呢?男人是强壮些,但我们女人却比较坚强。他们的寿命不及女人的长。对疾病的抵抗力,男人比不上女人。男人是脆弱的。再说,女王,你比他年轻。”

我心里卑怯地打着冷颤。“倘若这是真的,”我说,“那么,我便一直被蒙在鼓里,只要他稍微透露一下口风,我会立刻解除他所有的职责,让他回家颐养天年,赐封他一切我能赐予的荣衔。”

“你以为他会稍加吐露吗?女王,那你就太不了解他了。你是个多么幸运的女王;哪位君王有过比他更鞠躬尽瘁的臣仆?”

“我知道自己拥有忠心耿耿的臣仆。难道你要为此责怪我吗?即使是现在,身受丧夫之痛,你忍心为此责怪我吗?只因这是我唯一曾拥有和能享有的爱,你便嘲笑我?我,无夫、无子。你呢?你什么都有——”

“有的是你用剩了的,女王。”

“用剩了的?你昏了头了?你那脑袋里装的是什么疯狂的想法?”

“噢,我十分清楚你们并非情侣。你倒是为我保留了这名份。王室特有的神族血统绝不能与臣民的混杂,他们这么说。你把我的份留给我。当你把他搞得筋疲力尽了,便让他溜回家来,回到我身边,直到你又需要他。每当战事发生,你和他,日以继夜厮守在一起,互相磋商,共赴患难,共享战果,分食军粮,甚至谈笑风生——这样接连几个星期几个月后,他才能回到我身旁,一次比一次瘦,头发也愈来愈白,身上的伤痕增多,常常等不及晚饭上桌便睡着了。睡梦中还喊着:‘快,向右救援,女王有难。’第二天一大清早——你是全葛罗起得最早的人——又是栋梁室。是的,我拥有他,这点我不否认,但却是你用剩了的。”

此刻她的表情和声音是那种任何女人都了解的。

“什么?”我喊着,“难道你吃醋了不成?”

她一言不发。

我整个人跳了起来,把自己的面纱扯开。“瞧,瞧,你这个傻女人!”我叫了出来。“难道你会嫉妒这张脸吗?”

她向后退了一下,看呆了,有一片刻,我怀疑自己的长相把她吓坏了。但是,那使她激动的,似乎不是惧怕。第一次,她那拘谨的嘴角扭曲起来。泪水开始盈满她的眼眶。“噢,”她喘气说,“噢,我从不知道……你也……”

“什么?”

“你爱他。你一直也都在受着折磨。我俩……”

她哭了,我也哭了。一下子我们相拥而泣。太奇怪了,就在她发现自己的丈夫正是我所爱的男人时,我们之间的嫌隙反而消失了。如果他还活着,情况恐怕大不相同。如今,在这荒岛上(空无的,没有巴狄亚的人生),我们是幸存的两个落难者。可以这么说,我们共有一种语言,是茫茫人海中无人能解读的。不过,这语言只是啜泣。我们两人谁也无法开口用话语谈论他,这会立刻使我们之间剑拔弩张。

惺惺相惜的局面并未持续多久,同样的情形,以前我在战场上也碰过。一个人冲着我来,我正要迎上去对搏、厮杀。不料,一阵强风吹来,两人的披风裹住了剑锋,也几乎挡住视线,因此,我们只能手忙脚乱地对付风,无暇出手攻击对方。这滑稽的情景,与当时的对抗局面颇不相衬,使我们不禁哈哈大笑,面面相觑——片刻间像朋友一样——过后,又立即恢复敌对,再无转圜余地。现在便是这样。

顷刻间(我不记得这是怎么发生的),我们又分开了;我蒙上面纱,她一脸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