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2/15页)

有一件事可以反映出诸神怎么催逼我为白天、夜晚的两项差使殚精竭智,那就是,在这期间,我几乎完全把巴狄亚抛诸脑后,除了偶而嘀咕他不该请假之外——因为这一来,我的写作计划会受到干扰。只要这狂热状态仍持续着,除了把书赶着写完之外,其他的事都是鸡毛蒜皮。提到巴狄亚,我只有一两回这么说过:“难道他想在床上赖完余生的日子?”或者“都是他那老婆!”

那一天终于到了,我写下书的最后一行(他们无法反驳我)墨渍还未干,我憬然发现自己听懂亚珑的话了,仿佛第一次明白他那表情和语调的含意。“你的意思是,”我哭喊起来了,“巴狄亚命在旦夕?”

“他脉息已很微弱了,女王,”这位祭司说,“但愿狐还健在,我们葛罗就是缺乏良医。依我看,巴狄亚已没气力和意志与疾病搏斗了。”

“老天!”我说,“你怎不早点让我知晓这件事?哇!来人啊,快把我的马牵来,我要去看他。”

这时的亚珑已是我非常信赖的谋臣了。他按按我的手臂,语气温和而沉重地说:“女王,你若现在去看他,他更不可能复原了。”

“难道我身上带有病毒?”我说,“又满脸死气,连面纱都遮不住?”

“巴狄亚是最忠心、最疼爱你的臣辅,”亚珑说,“见你一面会叫他筋疲力竭,把仅存的一口气给耗损掉。但是,为了尽忠职守、顾全礼节,即使拼老命,他也会硬撑起来。成千上百需向你报告的公事会一下子攒进他的脑袋。为了将这九天来遗忘的事务重新记起,他的脑筋怕会四分五裂。若因此一命呜呼,又何必呢?不如让他继续昏昏沉沉睡着。只有这样,才能叫他复原。”

这事实就像一杯苦酒当前,是我平生未曾喝过的;不过,我还是把它喝了。假使亚珑吩咐我蹲在酒臭、阴湿的地牢中静候,不管多少天,只要能叫他多一丝活下去的机会,我会拒绝吗?整整三天,我挨忍着(傻呵!都已老得胸乳下垂、腰肢皱瘪了)。到了第四天,我简直忍不住了。第五天,亚珑来了,噙着泪水,不等他开口,我已闻知噩耗。离奇的是,我竟然痴傻地认为最令人受不了的,莫过于巴狄亚死前没能知道一件可能叫他十分难为情的事。依我看,所有的一切会让我觉得容易承受些,如果给我机会,一次就够了,让我前去告诉他,在他耳边低语一句:“巴狄亚,我爱你。”

当他们把他安放在柴堆上准备火葬时,我只能站在一旁悼念他。因为,既非他的妻子,也非他的亲戚,我便不能为他哀哭或捶胸。如果容许我捶胸的话,我会戴上铁或刺猬皮作的手套,尽情捶它一顿。

我遵照习俗,等了三天才前去“慰问”(他们这样称呼)他的遗孀。驱使我前去的不只是职责和习俗。正因他曾爱过她,从某方面看,说她是我的敌人实不为过;然而,世上除了她之外,有谁能和我倾谈。

他们把我带进她屋子顶楼的一个房间。她坐在那里纺纱,脸色极其苍白,神情却很镇静,比我还镇静。曾有一度,我讶于发现她并不及传闻中的美丽。如今,迟暮之年,反倒添了一种新的风韵,那是种泰然自若的神色。

“夫人——燕喜,”挽起她的双手(她来不及把手抽回),“对你,我能说什么呢?提到他,我怎能不说你的损失的确大得无法衡量呢?但是,这怎么安慰得了你,除非此刻能这样想,有这么一位丈夫,即使现在失去了,也胜过与世上任何男人厮守终生。”

“女王太抬举我了。”燕喜说,一面把两手抽回,交叉在胸前,并将眼睫低垂,完全合乎宫廷的礼节。

“噢,亲爱的夫人,且把君臣之礼搁在一旁,我恳求你。似乎直到昨日,你我都未曾晤过面?若论损失之大,我的仅次于你。(当然,我岂敢拿自己的与你的丧夫之恸相比?)你且请坐吧。也请继续纺纱。这样交谈比较自然。你愿我坐在你身旁吗?”

她坐下来继续纺纱,一脸安详,双唇微嘟,十足妇道人家的样子。对我的请求不置可否。

“太出人意料了,”我说,“刚开始你能从他的病情看出任何致命的迹象吗?”

“看是看出了。”

“是吗?亚珑告诉我那只是微恙。”

“他也对我这么说,女王,”他说,“对一个有气力抵抗疾病的人,那只是小病。”

“气力?巴狄亚是个身强力壮的人啊!”

“是的,外强中干——像一株被蠹空的树。”

“被蠹空?被什么蠹空?这倒是我从未察觉的。”

“我想也是,女王。他鞠躬尽瘁。他把自己累坏了——或者说,他被累坏了。十年前,他就该退休,像一般老人一样。他又不是铁打铜铸的,而是血肉之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