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4/29页)

这时,门突然打开,父王走了出来。他脸上的表情把我吓醒了,因为他气得脸色发白。我知道他气红脸时,虽会大发雷霆,可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当他气白脸的时候真会出人命的。“酒!”他的声音并不大,这反而是恶兆。奴隶们即刻推出一个父王平日喜爱的男孩来,这是他们害怕时的惯常反应。这个男孩脸色和父王一样惨白,穿着一身标致的衣裳(父王喜欢童奴穿得漂漂亮亮的),他急忙将酒瓶和父王专用的酒杯拿来,踩到血泊时滑了一下,身子一晃,把酒瓶和酒杯摔落了。刹那间,我的父亲抽出匕首刺向他的腰,这孩子倒在染满血和酒的地上,一命呜呼。酒瓶被他一撞,满地翻滚,在死寂中发出刺耳的破碎声,这时我才发现大厅的地板多么凹凸不平。(后来,我把它填平了。)

父王死瞪着他的匕首片晌,呆若木鸡。然后,他缓缓走向大祭司。

“事到如今,你能为安姬说些什么?”他问道,声音依旧低沉:“你最好把她欠我的给还回来。我献上的那些肥犊,你打算什么时候偿还?”停顿一下,他又问:“告诉我,先知,如果我把安姬捣成粉末,又把你绑在铁锤和砧石之间,会有什么事发生?”

大祭司面不改色。

“安姬都听见了,王上,即便是现在。并且,她记性很好,你方才所说的,已足够让她降灾在你后世子子孙孙的身上。”

“子孙,”父王说,“你还敢提子孙?”声音依然平静,但整个人却颤抖起来,他那冰封着的怒气随时可以溃决。这时他瞥见了那奴童的死尸。“这是谁干的?”他问,转眼看见狐和我,一下子整个脸涨得通红。终于,咆哮从他胸腔决堤而出,大到可以震破屋顶。

“女的,女的!”他叫嚷道,“又是一个女的——有完没完呢?难道天上患了女儿灾,非得波及我?你,你——”他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甩来甩去,又突然间松手放开,害我跌了个倒栽葱。虽然年幼,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哭。一阵晕眩过后,我看见他掐着狐的脖子。

“这说话没头没脑的老家伙,在我这里白吃白喝已够久了,”他说,“事情这样演变,当初还不如养条狗。这种清闲日子,你休想再过了。明天就把他带到矿坑去。这把老骨头至少还可为我做十天工。”

大厅里又是一片死寂。忽然,父王甩开双手,跺脚哭喊道:“你看,你看,这么一张张死面孔!你们在这里瞪着眼做什么?真会把我逼疯。滚!全部给我滚!”

我们全都夺门而出。

狐和我从厅东通往药草圃的小门出去。那时天已蒙蒙亮了,细雨霏霏。

“公公,”我抽泣着,“你快点逃,别让他们把你带到矿坑去。”

他摇摇头。“我老得跑不动了,”他说,“况且,王上怎么处置逃奴你也知道。”

“但是,矿坑多可怕!这样吧,让我跟你一起逃,若是被抓到了,就说是我叫你逃的。只要我们一起越过那儿,便能逃离葛罗。”我指向阴山山脊,透过斜雨看去,那儿一片漆黑,山后则映着晨曦。

“傻孩子,行不通的,”他说,把我像小孩子一样哄拍着。

“他们会以为我想把你拐去卖掉。不,要逃,就逃得远些,但需要你的帮忙。下头靠河的地方,你认得的那种茎梗有紫斑的植物,我需要它的根部。”

“你要其中的毒汁?”

“是的,(孩子啊!别哭得那么伤心。)我不是常告诉你,人为了高贵的理由,凭着自己的意愿选择离开人世,再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了!我们把人生看作——”

“他们说这样离世的人,到了阴间将永远匍伏在秽泥中。”

“快别这么说,你难道还固守着野蛮人的信念?人死了之后,便与万物同化。我岂应贪恋尘世?——”

“噢,我懂了,但是,公公,难道你打从心底不相信有关神和阴间的传说吗?你相信,你相信,你在发抖哩!”

“这是我的耻辱。是的,我的身体正抖着,但我不需让它把我心中的神明给抖掉。如果人生走到尽头,这躯体还如此作弄我,我岂不是容忍它太久了吗?真是苟延残喘。”

“听听,”我说,“那是什么?”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我怵然心惊。

“马蹄声,”狐边说边紧眯着双眼隔着雨丝窥探篱外的动静,“已快到宫门了,从穿着看是伐斯国派来的使节。这下子,王上又有麻烦了。你是否愿意——哇,老天,来不及了。”门内已传来呼声:“狐呢?狐呢?快叫他到王上那里去。”

“与其拉拉扯扯,不如大大方方去。”狐边说边亲我的眼睑和额头,这是希腊规矩。但我跟着进去,决心面对面与父王摊牌,虽然还拿不准是要恳求他、咒诅他,或杀掉他。一走近栋梁室,我们便看见室内有许多陌生人,父王的喊声从洞开的门传出:“狐,我有差事让你做。”瞥见我尾随而至,他说:“你这脸皮像臭奶浮渣的丑娃儿,给我滚回闺房去,别在这里搅局,把我们男人的早饭给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