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第2/4页)

文学上的形象更为危险,因为不容易辨认出它们其实只是象征。但丁笔下的天使形象最为出色。在他的天使面前,我们感到敬畏。鲁斯金评论说,他的魔鬼们在狂暴、恶毒、猥亵方面,比所有弥尔顿所塑的形象都更加接近于魔鬼的真实面目,这评论真是恰如其分。弥尔顿的魔鬼们高贵而富有诗意,真是害人不浅,而他的天使形象则过度抄袭荷马与拉斐尔。不过,真正要命的形象是歌德笔下的靡菲斯特。彻头彻尾、无休无止、不苟言笑地以自我为中心是地狱的标志,而真正表现出这种品性的是浮士德,不是靡菲斯特。那位幽默、文明、通情达理且随机应变的靡菲斯特加强了邪恶给人以自由这一错觉。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有时愚人亦可避免智者的某种失误,因此我下定决心,至少我自己对象征手法的运用方面不犯歌德那种错误。因为幽默意味着有分寸感,且具备一种以外部眼光来看自己的能力,我们无论如何不能把这种特点加给那些由于骄傲而堕落罪中的灵。切斯特顿说过,撒旦是由于地心引力而坠落。我们得把地狱想象成一个国家,在那里,每个人永无止尽地关注自己的尊严,希望自己得到提升,而且每个人都妒火中烧、自高自大、怨恨满腔。这是首要的。其次,我想自己是根据性格和年龄来选择象征形象的。

我认为蝙蝠要比官僚可爱得多。我生活在一个管理者时代,在一个“行政管理”的世界中。如今,最大的罪恶不是在狄更斯所津津乐道的那种肮脏邋遢的“贼窟”里操作,甚至也不是在集中营和劳改营中发生。在这些地方,我们看到的是罪的最终结果。极为恶劣的罪行倒反是在那些干净、明亮、温暖、铺着地毯的办公室里,由衣冠楚楚的斯文人构思策划、安排部署(提请批准、得到赞同、审批通过、记录在案),他们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脸颊剃得光光滑滑,从来用不着拉大嗓门说话。因此,我也就很自然地用极权国家的权力机构或是那些运作龌龊事务的办公室来象征地狱。

弥尔顿告诉我们,“魔鬼和魔鬼之间的协同关系可真是牢固得要命”。但怎么联合起来呢?当然不是靠友情。一种仍然能爱的存在(Being)还不能归在魔鬼之列,这里,我认为自己的象征形象又有用武之地了。它能使我通过人间类似的组织机构,去刻画一个完全由恐惧和贪婪整合的官僚组织。它们平时表面上举止温文尔雅,因为魔鬼如果对上级无礼,那无异于自寻短见,而对同僚粗暴,则会让它们戒心大起,不会落入它设下的圈套。“尔虞我诈”是整个组织的准则。每个魔鬼都希望所有其他魔鬼都身败名裂、受贬降级、遭受灭顶之灾。每个魔鬼都是告密状、假意勾结以及背后捅刀子的专家。它们那些彬彬有礼、庄重严肃的表情以及对彼此重大贡献所说的溢美之辞都只是一层薄薄的外壳而已。这层薄壳也常会被戳穿,于是满腔嫌憎便如滚烫的火山岩浆般喷涌而出。

有一种观点很荒诞,认为魔鬼们在大公无私地追求一种叫做万恶之恶(着重号必不可少)的东西。我的魔鬼们可用不着多此一举地拿芜菁灯唬人。堕落天使极为实际,就像坏人一样。它们动力有二。一种动力是对惩罚的惧怕:极权国家会有执行酷刑的地方,因此,我这地狱里还有一个至深之狱,即地狱中的“劳改所”。另一种动力是饥饿感。我设想,在某种属灵意义上,魔鬼们能相互吞噬,也能吞噬我们。就算是在人类生活中,那些狂热地要统治乃至吞食自己同类的人我们也不是没有见过,他们热衷于将别人全部才智和所有感情生活都化为自我的延伸——要别人恨自己所恨、要别人为自己的委屈愤愤不平,不仅自己沉溺于以自我为中心,还要别人围着自己打转。而别人自己那点儿爱好当然必须要全部牺牲,这样才能腾出地方来放我们所热衷的事。如果连这一点也不肯牺牲,那这些人就太自私了。

在人世间,这种欲望常常被称为“爱”。我构想,在地狱中,它们将之视为饥饿。不过,在那儿,这种饥饿更加贪婪,而且可以得到更大程度的满足。我认为在地狱中一个较为强大的邪灵(也许没有肉身来阻碍它完成这件事)可以将另一个较弱之灵吞噬到自己里面,真实而没有一点回转余地,而且它会永久地用较弱之灵那种愤怒的个性去填充自己的欲壑。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设想),魔鬼们想要得到人类的灵魂和彼此的灵魂,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撒旦想要吞吃它所有的跟随者,吞吃夏娃所有后代以及天堂所有军队。他的梦想是,有一天,所有一切都被他吞下,所有一切只能通过他来说“我”。我猜想,这是在丑恶拙劣地模仿上帝那奥妙无穷的仁爱,上帝用爱把工具变成仆人,再把仆人变为儿女,他给人自由,这样,人就能作为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去爱他,在完全的自由中与他最终再度联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