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第3/22页)
传记写道:“从此断念舞技,遂专心笃学琴与三味线,有志于丝竹之道。”就是说,春琴女之所以潜心于琴曲音乐,是由于她失明的结果。据说她本人也经常向检校吐露心曲:“我真正的天分在于舞蹈,现在有人称赞我弹奏的古琴和三味线,其实是他们对我这个人还不了解。只要我的眼睛还能看得见,就决不会走音乐这条路。”这些话听起来,有一半觉得她是自诩在不擅长的音乐方面也能如此精湛,可以窥见她傲慢的一斑。但是,令人怀疑这些话是否经过检校的修饰加工,同时至少还会产生这样的怀疑:莫非是检校对春琴女一时兴起任情而发的话语如获至宝,铭记在心,为了抬举她,才故意赋予如此深刻的内涵?
上文所说的那个居住在萩茶屋的老太婆,名叫鴫泽照,是生田流(琴曲流派,京都生田检校所创,主要流行于关西地区。——译注。本书注释若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的“勾当”(盲人乐师的官名,在检校之下。),热心伺候晚年的春琴女和温井检校。据她说:“听说师傅(指春琴)舞技精湛,然而古琴、三味线从五六岁起便受教于春松检校,以后一直勤奋练习,所以并非失明之后才开始学习乐曲的。当时的习俗,良家女子都是很早就开始习学才艺。师傅在十岁时就能掌握难度很大的《残月》,并能用三味线独奏。由此观之,她具有音乐天赋,非凡庸之辈所能及。只是失明以后,因别无乐趣,于是更加深入此道,精心钻研。”这个说法大抵属实,实际上她的才华从一开始就表现在音乐方面,至于舞蹈方面达到多深的造诣,令人怀疑。
四
虽然春琴专心致力于音乐之道,但是按照其身份,并无谋生之虞,大概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把音乐作为自己的职业。至于后来她作为琴曲的师傅,自立门户,那是因为其他的原因而导致的。即使如此,她也没有以此谋生,每月从道修町的家里送来的金钱之多,是琴曲收入无法比拟的,但依然满足不了她奢侈豪华的挥霍。
如此说来,她学习音乐,大概起先并没有太多地考虑将来的目的,只是出于兴趣爱好努力钻研技艺。由于天资聪颖,再加上刻苦用功,所以传记所说的“十五岁时,春琴技艺大长,出类拔萃。同门弟子中,竟无一人能与之比肩”的记载大概属实。
鴫泽勾当说过:“师傅经常得意地说道,‘春松检校是一位相当严格的老师,但是我从来没有受到他的严厉训斥,反多是得到他的夸奖。我一去,他必定是亲自教授,非常亲切和蔼,所以我根本不理解人们害怕师傅的心理。’她没有尝过学艺的苦头就能达到那么高的水平,这恐怕是她的天分吧。”
春琴既然是鵙屋家的千金小姐,无论多么严厉的老师,也不会像培养一般艺人那样苛刻要求,总是要给予几分关照的。何况对这位虽生于殷富之家,却不幸失明的可怜少女,恐怕也带有呵护的情感。不过,归根到底,还是这位检校师傅爱其才华,以至倾心。他对春琴身体的关心胜于对待自己的孩子,春琴偶染小恙未能前来练习时,便立即派人前往道修町,或亲自拄杖前去探望问候。春琴成为自己的弟子,他以此为荣,经常向人炫耀。在众多内行门生聚集的时候,他就说道:“你们要把鵙屋家的小女作为自己学艺的榜样。”(注:大阪将“小姐”称为“大姐”或“阿姐”,与姐姐相对应,将妹妹称为“小阿姐”或“小女”等。称呼如此区分,至今犹然。大概因为春松检校对春琴的姐姐也同样进行琴曲的入门教育,与鵙屋家关系密切,才这样称呼春琴吧。)他还说道:“你们很快就要靠自己的本领去谋生,技艺却不如一个外行的小女,这可令人担忧啊。”当有人责难他对春琴过于偏袒的时候,他说道:“岂有此理!为师者,授艺之时,越是严格,越显关切。我未曾责备过她,说明还不够关切。那小女天生艺道之才,悟性敏捷,即使不闻不问,亦能长进,精其所精。倘若认真教授培养,则后生可畏。你们这些专学此道的弟子恐怕就要面上无光了。居然有人说,对于这样一个生于富家不愁衣食的女子,无须用心教授,只有对那些生性愚钝的弟子,才应该下大气力将他们培养成才。这话是何等之谬误也!”
五
春松检校的家在靭町,离道修町的鵙屋药店约有十町(长度单位,一町约为109米。)的距离。春琴每天由店里的小伙计牵着手前往学琴。这个小伙计。当时名叫佐助的少年,就是后来的温井检校。他与春琴的因缘就是由此而生的。如上所述,佐助生于江州日野町,家里也是开药铺的。他的父亲和祖父在当学徒期间,都曾来到大阪,在鵙屋药店做伙计。所以对佐助来说,鵙屋家就是他世世代代的东家。他比春琴大四岁,从十三岁开始就来到鵙屋家当学徒。那一年春琴九岁,正是她失明的那年,所以佐助来到鵙屋家的时候,春琴已经永远闭上了她那一双美丽的眼睛。佐助一次也没有看见过春琴的明眸的光采,但是他直至晚年也从不后悔,反而为此感到幸福。因为如果他见过失明之前的春琴的面容,大概就会感觉她失明以后的容貌不够完整,然而,他现在从一开始就认为春琴的容貌完美无缺,没有任何不足之处。如今大阪的上流家庭争相搬到郊外居住,小姐们也都喜欢体育活动,接触野外的空气、阳光,所以已经找不到过去那种深居简出独笼闺中的千金小姐了。但是,现如今居住在城里的孩子,总体上还是身体纤弱,脸色苍白,与乡间长大的少男少女皮肤的光泽大不一样,说得好听一些,是优雅文静;说得难听一些,是一种病态。这种现象不仅限于大阪,而是大城市的普遍性。然而,江户的女子以肤色浅黑引为自豪,不如京阪的女子那样白皙。在大阪旧式家庭长大的少爷,虽说是男人,却像戏曲里的少爷那样细瘦,弱不禁风,等到三十岁左右才开始脸色发红,脂肪增多,迅速肥胖起来,如同绅士那样大腹便便。在此之前,他们都和女人一样肤色白皙,穿着打扮也喜好柔靡之气。何况生于幕府时代殷富商人之家的女子,终日笼居于并不十分卫生的深闺内宅,其肤色该是何等透明般的青白细腻啊!在乡下少年佐助的眼里,又该是何等的妖艳娇媚啊!这时,春琴的姐姐十二岁,春琴的大妹妹六岁,在刚刚进城的乡下人佐助看来,不论哪一个都是在乡下十分罕见的少女,尤其是盲女春琴不可思议的气韵使他深感倾心。他觉得春琴闭着的双眼要比她姐妹们睁开的双眼更加明亮美丽,这张脸蛋本来就应该配上这一对闭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