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9页)

到了晚年,因为活动能力有限,所以阿嬷非常喜欢看电视。她喜欢不着边际的幽默和长篇的剧集,因此有很多电视节目可供她选择。但是她最喜欢的节目还是美国家庭影院频道的《黑道家族》(The Sopranos)。回过头来看,这部关于极度忠诚,有时还带有暴力的外来者的节目能引起阿嬷的共鸣一点都不奇怪。只要把人名和时间改一下,节目里面的意大利黑手党看起来就非常像阿巴拉契亚地区的哈特菲尔德和麦科伊家族之间的宿怨。里面的主要人物托尼·瑟普拉诺是一个残暴的凶手,不管用什么标准来看都是一个可怕的人。但阿嬷钦佩他的忠诚,钦佩他会为了保护自己家族的荣誉而无所不用其极。虽然这家伙杀害了无数的敌人,而且还极度酗酒,但阿嬷对他唯一的批评只是关于他对妻子的不忠。“他总是到处跟女人睡觉。这点我不喜欢。”

那也是我第一次以旁观者、而不是受众的角度感受到了阿嬷对孩子们的爱。她经常帮琳赛或莉姨看孩子。有一天她帮忙照料莉姨家的两个小女儿,而且莉姨家的狗也放在后院。当那只狗吠的时候,阿嬷大喊道:“闭嘴,你这个狗娘养的!”我的表妹邦尼·罗丝就跑到后门那里,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学着喊“狗娘养的!狗娘养的!”。阿嬷赶紧蹒跚地走到邦尼·罗丝那儿,把她抱进了怀里。“嘘!你可别说这个,要不我可就麻烦大了。”但阿嬷说这话的时候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都差点没把话说全。

过了几个星期,有次我放学回家问阿嬷那一天过得怎么样。她告诉我她那天过得好极了,因为她照看了琳赛的儿子卡梅伦。“他问我自己能不能像我一样说‘操’。我告诉只能在我家这样。”然后阿嬷就轻声咯咯笑了起来。不管阿嬷身体感觉怎样,哪怕是被肺气肿折磨得连呼吸都困难,哪怕是臀部的疼痛让她几乎走不动路,她从来不会拒绝“和这些小孩子们待在一起”的机会。阿嬷爱着他们,而我也开始理解为什么她一直梦想成为一位为受虐待和被忽视的儿童发声的律师。

有段时间,阿嬷为了缓解那种让自己行走困难的疼痛而接受了一次重大手术。因此她在疗养院住了几个月,所以我就不得不独自居住,幸好这段时间并不是很长。每天晚上她都会给琳赛,给莉姨,或者是给我打电话,每次都重复同样的要求:“这里的食物实在是太他妈难吃了。你能不能去趟塔可钟(Taco Bell)给我带份豆泥馅儿的玉米卷饼?”确实,阿嬷恨透了疗养院的所有东西,有次还让我答应她,如果以后她出不去的话,让我拿上她那把0.44英寸口径的马格南手枪然后冲她脑袋开一枪。“阿嬷,这事儿你可不能让我干。我的余生都会在监狱里度过的。”“好吧。”阿嬷说道,然后又想了一会儿,“那你就想法搞到点砒霜。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了。”

后来我们发现,她当时接受背部手术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她是有块髋骨骨折了,当一名外科医生把这块髋骨修好以后,她就又能站起来了,虽然从那以后就用上了步行器或拐杖。当我成为一名律师以后,我常常惊讶我们当时居然从没想到因为这起医疗事故而状告那个给阿嬷多余地做了个背部手术的医生。但是,就算我们想到了,阿嬷也肯定不会同意的:她一直主张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打官司。

有时我每隔几天就能见到一次母亲,而有时则一连几个星期音讯全无。在某次分手后,母亲在阿嬷家的沙发上过了几个月,而我和阿嬷都很享受她的陪伴。母亲尝试修补我们之间的感情,只不过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当她有工作时,每次发工资的当天她都会给我钱,我几乎可以确定她给我的钱远超她能承受的范围。出于某些我所不能理解的原因,母亲把金钱等同于感情。可能她觉得如果不给我厚厚的一沓零用钱的话,我就感觉不到她对我的爱。然而,我从来就不在意那些钱。我只是想让她健健康康的。

当时就连我最亲密的朋友们也不知道我住在阿嬷家的房子里。我觉得,虽然我的同龄人当中有许多都没有那种传统的美国家庭,但是我家里的情况却比大多数更为不符合传统。而且我们当时很穷,这种贫穷的状况对于阿嬷就像一块荣誉勋章,但我却很难适应。除非作为圣诞节的礼物,我穿不上阿博菲奇(Abercrombie & Fitch)或北美秃鹰(American Eagle)牌子的衣服。每当阿嬷到学校接我放学时,我也总是不让她下车,以免让我的朋友们见到她——穿着大而宽松的牛仔裤,上身套着男人穿的T恤,嘴里还叼着一支薄荷香烟。如果别人问起,我就撒谎说自己和母亲住在一起,而母亲和我要照顾我生病的阿嬷。直到今天,我仍然后悔太多的高中同学和熟人都不知道阿嬷是我今生遇到的最美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