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9页)

虽然我照着阿嬷说的做了,但那天早上我心里的某个地方破碎了。去上学的路上,我的眼睛都哭肿了,心里也在后悔自己帮了母亲。几个星期之前,当我和母亲坐在一家中国自助餐馆里面时,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徒劳地尝试把食物舀进自己嘴里。就算到了现在,这次回忆还是能让我大动肝火:母亲既不能睁眼,也不能合上嘴,食物被勺子舀到嘴里后又洒在盘子里。其他人都在盯着我们看,肯哑口无言,而母亲则毫无察觉。是一个处方止痛片(或者说是很多片)让她变成了那样。我因此而恨她,并暗暗对自己承诺,如果她再碰毒品,我就离开那个家。

这次尿液样本的事件也是压垮阿嬷的最后一根稻草。当我放学回家后,阿嬷告诉我她想让我一直和她住在一起,再也不要搬来搬去了。母亲看上去无所谓,她说自己需要“休息”,我想是从当母亲的职责中休息吧。后来她和肯也没继续在一起多久。到了我高二结束的时候,母亲又从肯的家里搬了出来,而我已经和阿嬷住在一起了,再也不用回到母亲和她的男人们住的地方了。不过,至少她通过了那次尿液检测。

我当时搬家的时候都不用怎么收拾,因为当我到处搬来搬去的时候,我的大部分东西都放在了阿嬷家。当初搬去肯的家时,阿嬷就不允许我带太多东西,因为她觉得肯和他的孩子们会偷拿我的袜子和衬衣。(可是他们都从来没偷过我东西。)虽然我喜欢和阿嬷住在一起,但这次搬到她家从很多方面对我的忍耐度都是一个考验。我仍然有那种自己是阿嬷的负担的不安全感。

更重要的是,阿嬷这个人本就不好相处,因为她思维敏捷而又说话刻薄。当我没把垃圾拿出去的时候,她就会跟我说“别像个懒蛋一样”。当我忘记做家庭作业的时候,她又会称呼我为“笨蛋”,并提醒我如果我不用功学习的话,终将一事无成。她还非得让我和她一起玩扑克——通常是金罗美(gin rummy)[1]——而她从来就没输过。“你是我见过的牌技最臭的一个。”她经常扬扬得意地说。(这点倒没让我感到难过:这话她对每个被她打败的人都说过,而她在金罗美上能打败所有人。)

多年以后,我家的每个亲戚——莉姨、吉米舅舅,甚至还包括琳赛——都会反复提到“阿嬷那时候对你太严厉了,实在是太严厉了”。她在家里有三项规定:考个好分数、找份好工作,还有“别他妈偷懒,过来帮我”。没有特定的家务清单,不管她在干什么我都得过去帮忙。而且她也从不告诉我应该干什么——她只是每次她在忙着什么而我又没帮忙的时候对我大喊大叫。

但是我们在一起的生活还是非常快乐的。阿嬷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至少对我是这样。有次周五的晚上她命令我和她一起看一档电视节目,是关于令人毛骨悚然的谋杀之谜的,而这种类型的电视节目正是阿嬷的最爱。到了情节最紧张的时候,也就是让观众惊吓得跳起来的那一段,阿嬷突然把灯关掉了,然后冲着我的耳朵大叫。她之前看过那一集节目,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让我在那里坐了45分钟,仅仅是为了能在这个特定的时间吓我一跳。

与阿嬷住在一起最大的好处就是,我开始明白一直支撑着她的是什么了。在那之前,我一直不满的是我们在布兰顿阿嬷去世之后就很少去肯塔基了。刚开始的时候还不容易察觉,但等到我开始上初中的时候,我们每年去肯塔基只有几次,而且每次只是待上几天。和阿嬷住在一起的日子里,我知道阿嬷与她的妹妹罗丝——一位非常仁慈的老妇人——在她们的母亲去世后有过一次争吵。阿嬷曾希望能把家里面的老房子作为家庭团聚的地方,而罗丝则希望把这座房子送给她儿子一家。罗丝的立场有一定的道理:住在俄亥俄州和印第安纳州的兄弟姐妹都不常回来,所以不如把这个房子交给一个真正需要的人。但是阿嬷担心的是如果没有了这座房子,她的孩子们和孙辈们在杰克逊就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阿嬷的话也不无道理。

我开始理解了,对于阿嬷来说,回到杰克逊其实是一项需要完成的任务,而不是可以带来快乐的旅途。对于我来说,杰克逊那里有我的舅姥爷们,是追逐乌龟的嬉戏,是从在俄亥俄州萦绕在我生活中的不稳定中脱身享受片刻的安宁。到杰克逊意味着我可以和阿嬷住在一起,可以在三个小时的路上讲述并听故事,以及大家都知道我是大名鼎鼎的吉姆和邦尼的外孙。但是,杰克逊对阿嬷来说却大不一样。那里是她小时候时常会饿肚子的地方,是少女时代因为怀孕丑闻而逃离的地方,是许多朋友丧命于煤矿的地方。我是想从别的地方逃到杰克逊,而她当年正是从那里逃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