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勒与施特劳斯〔1〕(第2/3页)

他的《第五交响曲》比他所有别的作品都更使我感到他迫切需要走上述之路。在此曲中,他没有使用合唱,而这正是他前几首交响曲的主要迷人之处。他希望证明他也能写纯粹音乐,并拒绝在发表的音乐会曲目单上对此曲作任何说明,以此来让别人更相信自己的话。他想让人严格从音乐的角度来判断这阕作品。而这对他来说是一道严峻的考验。

虽然我很希望自己能欣赏让我十分尊敬的马勒的这部作品,但我还是觉得它不会以很好的成绩通过这次考验。首先,这部交响曲过于冗长(一个半小时),而且没有明显的缘由解释它为什么这么长。它旨在规模宏大,结果主要达到了空洞。那些动机(motifs)过于熟悉了。葬礼进行曲的性质平庸,行进热烈汹涌,好像贝多芬在里面正在向门德尔松学习;接着奏响一支谐谑曲,或不如说是一支维也纳圆舞曲,其中夏布里埃尔正在向老巴赫伸出援助之手。“小柔板”(adagietto)颇为柔情蜜意,多愁善感。结尾的回旋曲颇像是弗朗克出的主意,也是全曲最出色的部分,奏得如醉如狂,并从中响起一支欢天喜地的赞美诗大合唱;但整体效果却丧失在它的一再重复中;这种重复使之窒息和笨重。贯穿全曲的是一种学究气的死板和松散不连贯;它杂乱无章,行进中常遭突降的阻碍,一些多余的念头常常毫无缘由地插进来,造成整体犹犹豫豫,像枪、炮发射不出来子弹。

总之,我担心马勒是让追求力量的想法给弄糊涂了;这种想法在当今德国艺术家头脑中普遍存在。他似乎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集悲愁、嘲讽、脆弱和烦躁于一身,整个儿一个努力追求瓦格纳式宏伟的维也纳音乐家形象。没人能比他更好地表现“连德勒”舞曲和轻巧的华尔兹舞曲的优雅及哀伤的沉思;大概也没人比他更接近舒伯特那感人和煽情的忧郁的本质;他的优点和某些缺点时时让人想起舒伯特。可他却想当贝多芬或瓦格纳。他错了,因为他缺乏他们的平衡感和巨人般的力量。只要看看他指挥贝多芬的《第九合唱交响曲》,这点便可一目了然。

但无论他像谁,无论他在斯特拉斯堡音乐节上带给我什么失望,我都绝不敢小瞧或嘲笑他,我坚信,像他这样一位目标高尚的作曲家,总有一天会写出一部无愧于他自己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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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施特劳斯同马勒形成极鲜明的对比。他总是像个掉以轻心和不知足的孩子。他又高又瘦,颇为优雅、傲慢,似乎比当今大多数德国艺术家都更出身高贵。他目空一切,满载荣誉,十分苛求,对其他音乐家的态度绝不像马勒那样谦逊迷人。他同马勒一样神经质,指挥乐队时像在跳疯狂的舞蹈紧跟自己作品的所有最微小的细节——他的音乐像一池细水投进一块大石头掀起的浪涛。不过他比马勒要优越许多;他知道在苦干后如何休息。他天性既易兴奋又慵懒,高度紧绷的神经幸亏得到他的懒惰的平衡,骨子里还颇有巴伐利亚人对奢侈的爱好。我确信,他在耗尽了过量的精力、紧张的生活完全结束之后,他会只剩下半死不活的时间。那时人们就会看到他的目光模糊呆滞,昏昏欲睡;他会像老拉莫那样,像机器似地连续散步几个小时,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

在斯特拉斯堡音乐节上,施特劳斯指挥演出了自己的《家庭交响曲》;此标题似乎勇敢地对理性、甚至高雅格调表示藐视。在这部交响曲中,他描绘了他和他妻子及儿子的家庭生活场景。他说:“我想不通我为什么不能写一首关于我自己的交响曲;我发现我自己简直同拿破仑或亚历山大大帝一样有趣。”有人已经回答说,谁也不会同意这种说法。对此我是不置可否。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像施特劳斯这样档次的艺术家,完全能使我们对他的兴趣不减。让我听着刺耳的不是他的提法,而是他谈论自己的方式。他的题材和表现手法之间的差距太大。首先,我不喜欢这种对自我内心和个人隐私的展示。《家庭交响曲》缺乏的是节制和保留;什么壁炉啦,客厅啦,卧室啦……全都对外开放。这难道就是今日德国的家庭感吗?我承认,我第一次听这首作品时,由于纯粹伦理上的原因,我感到很别扭。尽管我很喜欢它的曲作者。但后来我就改变了初衷,发现它的音乐很美。您了解它的标题吗?

交响曲的第一部分向您展示了三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男人由三个主题表示:一个动机充满机灵和幽默感,第二个动机充满沉思冥想,第三个动机表现渴望和热烈的行动。女人只有两个主题:一个表现多变任性,另一个表示爱和温柔。孩子则只有一个动机:安静,天真,性格不太成型,要等长大后才能显出其潜力……他像父亲还是像母亲?全家人坐在他周围谈论他。姨姑们说:“他同他爸一模一样。”叔伯们说:“他简直是他妈的翻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