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第4/10页)

洗太太 (不愿得罪他,可又不愿示弱)难说!

洗仲文 (假笑了一下)先不必争论吧,听她(指玉明)说什么。(用眼神鼓励她)

朱玉明 我只求太太听我说几句话,不求你别的!(看洗太太没说什么,脸上舒展了些)我是个难民,不错。我跟妈妈一同逃出来的。在半路上妈妈病了。请想,我一个钱没有,妈妈又病得走不了路,教我怎么办呢?要是不为妈妈,我根本就不想逃出来;我的身体不错,满可以不怕日本人!

刘 妈 对!

洗太太 你少答碴儿!

朱玉明 可是,我只有一个妈妈,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丢了她,我就什么也没有了。所以我同她一道逃出来。现在,我看明白了,我不应当专顾了尽孝,而把自己白白的牺牲了。可是,事已至此,我也不便后悔;人情到底是人情,妈妈,到底是妈妈;谁能已经同妈妈逃出来,而在中途上把她丢下不管呢!(刘妈抹泪)妈妈病了,病了,我已看到一片黑影在我的四周!为救妈妈的命,我想,想过多少多少方法。什么法子都想到了,只是没想到卖身。我受过一点教育,我有本事挣饭吃,怎能想到卖身呢?!一个女的想到卖身,就等于想悬梁自尽。我宁愿上吊!(捂上脸。仲文给她搬过一个椅子,轻轻拉她坐下)可是我不能上吊。同对,我也不能去作事。人生地疏,我上哪里去找事?即使找到事,我去作事,谁伺候着妈妈?妈妈病着,只能吃到点残茶剩饭;有时候我搂着她在房檐底下;她越来越软,我也越来越没办法。她只能老拉住我的手,说,“玉明!玉明!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我不定哪时就断了气!我连累了你,对你不起!可是,我死了,未必有个棺材,只求在没断气的时候,多拉拉女儿你的手吧!”(拭泪)我明明知道,丢了家,受尽千辛万苦,而还保不住妈妈的命,都是日本人的罪恶——

刘 妈 我要是捉到个日本人哪,我把他的耳朵,鼻子,全咬下来!

洗太太 (软多了)刘妈!

朱玉明 可是一个人的命好象是拴在感情上的。我明知道须向日本人算账,但是扔不了将要死的妈妈。假若你们是我,你们怎办?

洗太太 (低下头去)怎办?

洗仲文 往下说!

朱玉明 我没办法。正在没办法的时候,洗局长看见了我!

洗太太 (急忙抬起头来)他怎样?

朱玉明 他愿帮助我,无条件的帮助我。我并不知道他是局长,他说他是慈善机关里的一个职员。救济我,他说,正是他应作的工作。我没工夫考虑他的话,即使他是个怪物,他若是能把妈妈抬到一间屋子里去,有点稀饭,有点开水,他便是救命的恩人。他给我们布置好一切,我是多么快活,多么感谢!看妈妈把头放在个干净的枕头上,有干净的开水喝!

刘 妈 局长可真有善心!

朱玉明 (咬住嘴唇要哭,又勉强的一笑)对的,局长有善心!我们刚搬到城外去,局长当天晚上就来了。我混身上下酸疼得象要散开似的,可是还挣扎着陪着妈妈,妈妈拉着我的手,脸上居然有了点笑容。局长进来了,把我扯出来,他就跟报纸上所形容的日本兵一样,跟我要报酬。我没的可给他,除了这条身子;他也不要别的,早看准我这条身子!

洗仲文 不是人!

洗太太 是局长!

刘 妈 咬他!咬!

朱玉明 (不愿说而非说出不可)打?我身上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嚷?怕妈妈听见。他会把我的妈妈象块砖头似的扔出去。妈妈给我的这条身子,还为妈妈丢掉。我要疯,我要扔下妈妈跑,跑,一直跑死!可是,一看妈妈脸上的笑容,我……洗太太,被他霸占了以后,我还在无可如何之中,希望他真是个小职员;逆来顺受,先教妈妈的病好了,而后再解决别的。人永远欺骗自己;我已经差不多是死了,还欺骗自己呢!我明知道一切是黑的,还偏偏假装看见,也不是在哪儿好象有点光明!我把“自欺”与“希望”放在一块了,教它们成为一个名词。过了几天,我全看明白了,全听明白了。可是我还不愿对局长报复,我还有更大的仇敌呢!

洗仲文 你是不是要逃?

朱玉明 全在你们俩手里!洗太太,你总不会反对我逃走?

洗太太 (极难找到一句话)就不管老太太啦?

朱玉明 妈妈,没,没,没希望了!从今天下半天起,她的手一会儿比一会儿凉了!她现在还没断气,我得先准备好怎么逃跑。妈妈死后,我再想逃,就不容易了。局长不是教随便吃过他两碗饭的——哪怕是条狗呢——逃出他的手去的人。我老老实实的跟着他,既对不起你,洗太太,又对不起我自己。不跟着他,他会把我卖了。我得准备,等妈妈一断气,就赶紧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