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4/5页)

我们坐在餐厅里,一边喝着热气腾腾的牛奶,一边谈起先前那位大师的事。

“那位先生和我,怎么说都不合适吧?”

“是不合适。”母亲平静地回答。

“我是那样任性。我并不讨厌艺术家,而且,他看来收入很高,和他结婚,倒是挺好的。不过,还是不行。”

母亲笑了。

“我说和子啊,你可真是的。明明不行,可又跟人家谈得那么起劲,真不知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哎呀,您不知道多有趣呀,真想再跟他多聊些时候呢。我没有过分的举动吧?”

“不,你太黏缠人了,和子你太黏缠人啦。”

母亲今天兴致很高。

接着,她今天第一次注意到我高高绾起的发髻。

“梳高髻适合于头发稀少的人,你的高髻过于漂亮,真想再给你加上一顶小金冠。这个发型不好。”

“和子我太失望了。不过,母亲曾经说过,和子颈项白嫩、细腻,还是尽量不要盖住脖子为好。”

“这种事儿你还记得啊?”

“凡是表扬我的,再小的事儿我也一辈子不会忘记。能够记住还是令人挺开心的。”

“上回那位先生也夸奖你了?”

“是啊,因此才使我变得黏糊了。他说和我在一起,浑身就有了灵感,使他无法忍受。我虽说不讨厌艺术家,可像他那样摆出一副人格高尚的面孔,我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直治的老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我心中不由一振。

“不太清楚,反正这位直治的老师,似乎是个明码标价的坏人。”

“明码标价?”母亲闪现着快活的目光,嘴里嘀咕着,“这个词儿真妙,明码标价更安全,不是很好吗?脖子上挂着铃铛的小猫似乎更可爱。不带标签儿的坏人是可怕的。”

“可不是嘛。”

我真高兴,真高兴,身子仿佛变成一股轻烟被吸到天上去了。我的心情您能理解吗?我为何这般高兴?您要是不能理解……我可要揍您了。

真的,就请您到这里来一趟,好吗?我叫直治把您带来,这样有些不太自然,不合情理,您最好趁着自己酒兴,偷偷前来为好,或者由直治陪伴来这里也行。不过,我还是希望您尽量一个人,趁着直治去东京出差不在家的时候。因为直治在,他肯定会缠住您一起到阿笑那儿喝烧酒,要是那样就完了。我家世世代代都喜欢艺术家,光琳(7)这位画家过去一直住在我们京都的老家,在隔扇上绘制美丽的画面,所以,母亲也一定会欢迎您的来访的。到时候会把您安排在楼上的西式房间,记住,别忘了关灯。我则手持小小的蜡烛,从黑暗的楼梯上去,这样不行?太着急了点儿。

我喜欢坏人,也喜欢明码标价的坏人,而且我也想做个明码标价的坏人。我觉得,除此以外没有我的活路。您是日本头号明码标价的坏人,近来又听弟弟谈起,好多人骂您肮脏、卑劣,憎恨您,攻击您,于是我越来越喜欢您了。这是您个人的私事,我想您肯定有许多amie(8)吧,尽管这样,您会逐渐喜欢上我一个人的。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这么想。您同我生活在一起,每天都能痛痛快快地干工作。小时候就时常有人对我说:“和你在一起就忘记了辛劳。”以往从来没有人嫌弃过我,大家都夸我是个好孩子。我想,您也决不会嫌弃我的。

等着见面就行了,现在也不必回信了。真的很想您呀。我去东京您家里相会,也许是最便捷的办法,可我母亲是半个病人,我是个寸步不离的护理师兼女用人,所以无法脱身。求您了,请到这儿来。让我看上一眼吧。至于其他,等见面就明白了。请来瞧瞧我口角两侧的暗纹吧,瞧瞧世纪性的悲伤的皱纹。我的容颜比起我的言语,更能明确地告诉您我心里的想法。

我在给您的第一封信里,告诉您我胸中升起一道彩虹,但那彩虹不像萤火或星光那般美丽、雅洁。假如是那种淡远的思绪,我也不至于这样痛苦,抑或渐渐地将您遗忘。我胸中的彩虹是火焰的桥梁,是烤炙五脏六腑的情思。一个麻药中毒者断药时苦苦哀求的心情,也不会像我这般痛不欲生。尽管我认为我没有错,我不是在走邪路,但有时会突然想到,莫非我干了一件大傻事?心里十分难受。我老是反省自己是否疯了。然而,我也冷静地作过计划。请务必来这里一趟,您随时都可以来。我哪里也不去,一直等着您,请相信我。

再见上一面,到时您不愿意,可以明白地对我说。我胸中的火焰是您一手点燃,也请您一手灭掉吧,光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扑灭不了的。总之要见面,只要见面我就有救了。要是在《万叶集》(9)和《源氏物语》(10)时代,我的愿望丝毫不成问题。我要做您的爱妾,您的孩子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