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草纸[1]

什么也不要写,什么也不要读,什么也不要想,只要活着!

太古之形象,一如苍空。大家亦不要被苍空所骗。从未有对人类如此刻薄的形象。你连一枚铜币都没给过我,我死也不会拜你。我刷牙洗脸,然后在檐廊的藤椅上,默默地看着妻子洗衣服。洗衣盆里的水洒到黑土上,悄无声息地流淌着。水到渠成。如果有这样的小说,即使过了千万年,依然会留存世上。我称之为人工的极致。

故事的开头是,目光锐利的主人公来到银座,扬手叫住了一辆一日元出租车[2]。主人公怀有崇高的理想,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尝尽千辛万苦,其堂堂的修罗形象攫住了千百万读者的心。这篇小说环环紧扣,首尾一致,——我就是要写这样真正的小说。我有一个中学时代的朋友,最近娶了一个穿洋服的妻子,那是一只狐狸变的。我虽然心里十分清楚,但怕朋友经受不住打击,一直不敢说出来。那个狐狸精很喜欢我的朋友。或许是心理作用,我眼见被一只野兽迷住的朋友一天天消瘦下去。我就佯作不知,将自己的看法揉入首尾完全一致的小说中,从而不露声色地告诉朋友,或许这样最好。我曾经看见那位朋友的书架上摆着一本《人生从四十开始》,他自诩生活健康,邻居们也都相信我的朋友很健康。如果朋友读了那篇小说后说:“你的小说拯救了我。”那么,我结果不是写了一篇有益的小说吗?

然而,我已经厌倦了。我现在亲眼看到水无声地向前流去,所以我讨厌骗子。小说就算是写出百篇杰作,那对于我来说也算不了什么。(约三个小时)我可没睡觉呀!对了,借你的话说,我是陷入了沉思。

我翻看着《枕草纸》[3]。“令人激动兴奋的是,饲养雏雀;走过幼儿玩耍之地;焚上品熏香一人独卧之时;发现一面略微模糊的唐镜[4]时……”我试着编织自己的语言。“双目模糊,听音难辨,虽捧掌中却不知不觉从指间流走,这是无人知晓深藏心底的虚幻之物。借了三日元故意不还。(因为我是贵族之子。)忽见侧卧着一个肌肤雪白的裸身女子。(因为是生者的悲哀象征。)容貌非我辈一族,令人可惜可畏。祭典活动。”就写到这里吧。我七岁时,看到一匹在赛马中获胜的马得意洋洋的样子,于是便手指着它嘲笑了一番。从那以后,我的不幸就开始了。我喜欢参加祭典活动,喜欢得要命,可是我却谎称感冒,那一整天躺在阴暗的房间里。

喂,写几页了?(我的邻居家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名叫松子,我叫她帮我记录我的独白。)松子舔着食指数着。一页、两页,三页,四页。还有一页只写了三行。松子答道。可以了,谢谢。我从松子手里接过五页原稿看了看,平均每页约有三十个错字,但我并未责怪她,而是仔细地一一改正过来。只有五页,我感到有些沮丧。从前在江户番町曾有一个叫阿菊的幽灵数盘子,无论数多少遍,总差一个盘子,只少一个盘子。我深深地理解那个幽灵沮丧的心情。

这次,我躺在藤椅上自己写。

邻家的那个小姑娘坐在藤椅旁,轻倚着身旁的桌子,翻看着一本名叫《非望》的文学杂志。现在我就写一下有关她的事情。

我是昭和十年[5]的七月一日搬到这里的。八月中旬,我看到邻家庭院里的三株夹竹桃,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我非常想得到它。我让妻子去请求人家转让一株。妻子一边换衣服一边说,给人家钱有些失礼,让我不如以后去东京时买一袋礼物送给人家。我说还是给钱比较好,然后就给了妻子两日元。

妻子从邻居家回来后说,那家的男主人是名古屋那边一个私营铁路的车站站长,每个月回来一次。家里只有太太和一个十六岁的女儿。说到夹竹桃的事情,人家非常客气,说喜欢哪株就拿哪株。第二天我立刻找来镇上花木店的师傅,带着他去了邻居家。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迎了出来。她的面部小巧光润,身材略显丰满,嘴形十分可爱,给我的感觉也非常好。我选了三株夹竹桃中的中间那一株,然后就坐在檐廊上跟她聊了起来。记得我是这样说的。

“我老家在青森,很少见到夹竹桃。我喜欢盛夏开的花。比如合欢、紫薇、蜀葵、向日葵、夹竹桃、莲花,还有卷丹、夏菊、鱼腥草。我都非常喜欢。只有木槿我不喜欢。”

我兴奋地列举了许多花名。对于自己的这种忘乎所以的举动,我很生气,真是太不谨慎了!后来,我一句话也没说。临回去的时候,我对一直坐在太太身后的小女孩说:

“来我家玩儿吧。”小女孩答了声“是”,然后就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来我家,一进我的房间就坐下了。具体情况大概就是这样。我对自己轻易地迷上了夹竹桃感到有些后悔,因此,我把移栽的事情都交给妻子去办,自己则坐在八叠的房间里跟松子聊起来。聊天时,我觉得自己仿佛在读一本书的第二三十页,有一种at home、温暖的感觉,以至于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