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第2/13页)

上学以后,我就不再是孩子了。后院的空地上长满了杂草,一个晴朗的夏日,就在这片草地上,弟弟的保姆让我有了一次痛苦的经历。当时我八岁,那个保姆也不超过十四五岁。苜蓿在我的乡下老家叫“母草”,那个保姆叫比我小三岁的弟弟找一棵四片叶的“母草”来,借此支开弟弟,然后抱住我在草地上滚来滚去。我们还躲到库房和壁柜里玩捉迷藏。弟弟真是麻烦,被留在壁柜外面时常常独自哭泣,因此有一次被我最小的哥哥发现了。他问过弟弟后,拉开了壁柜门。保姆则镇定地解释说,是钱丢到壁柜里了。

从那以后,我也学会说谎了。记得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过女儿节,我对学校的老师撒谎说,家里今天要摆女儿节偶人,让我早点儿回去,所以最后一节课没有上就回家了。到家后我又说今天是桃花节[3],学校放假,然后就帮着从箱子里往外拿偶人。其实这些事根本不需要我帮忙。我还非常喜欢鸟蛋。揭开我家库房上的瓦片,麻雀蛋唾手可得。可是灰椋鸟蛋和乌鸦蛋却怎么也找不到。我从同学们那里要到了那浓绿色的蛋和布满有趣斑点的蛋。作为交换,我每次都拿五本或十本自己的藏书送给他们。我把收集来的鸟蛋用棉花裹起来,放满了整整一个抽屉。最小的哥哥似乎觉察到了我的秘密交易,有一天晚上,他要借我的西方童话集和另一本忘了叫什么名字的书。哥哥的恶毒阴险让我恨得咬牙切齿。那两本书都被我投资到了鸟蛋上,肯定不会有。一旦我说没有,哥哥就会追问我书的下落。于是我告诉他,书肯定有,不过得找一找。他一边跟着我,一边冷笑着说,没有了吧。我坚持说肯定有,并且还爬到了厨房的碗柜上去找。最后,他只好放弃了。

我在学校写的作文,可以说都是胡编乱造的。我为了把自己装扮成一个不同寻常的好孩子而努力地写作文,这样的话,就常常会受到大家的赞扬。为达此目的,我甚至不惜剽窃。当时曾被老师们誉为杰作的《弟弟的影画》就是我从一本少年杂志上全盘抄袭的一篇获得一等奖的作文。老师还让我用毛笔把自己那篇作文抄下来,然后拿到展览会上展出。后来,一个好读书的学生揭发了这件事,我在心里恨不得他死掉。我那时写的一个小品文《秋夜》也获得了老师们的好评。文章写的是,有一天我学习时突然头疼起来,于是就来到外廊欣赏院子里的景色。隔壁的房间里忽然传来了母亲等人的大笑声,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头居然不疼了。这篇文章中没有任何真实的东西,关于院子的描写我好像是从姐姐们的作文中抄来的。最主要的是我根本就没有努力学习到头疼的记忆。我讨厌上学,所以从未认真读过课本。我看的都是娱乐方面的书籍。家里人认为我只要在读书,那就是在学习。

不过,假如我在作文中实话实说的话,必定会带来不良的后果。有一次,我在作文中发牢骚说父母不爱我,结果就被班主任老师叫到教员室训斥了一顿。还有一次老师让我们以《如果爆发了战争》为题写作文时,我这样写道:如果发生了比地震、打雷、失火、老爹发怒[4]更加恐怖的战争,我就首先逃进山里,顺便也叫上老师,因为老师是人,我也是人,大家都害怕战争吧。当时,校长和副班主任老师两人将我叫去训话,他们问我为何这样写?我敷衍他们说,自己只是半开玩笑。副班主任老师就在笔记本上写了“好奇心”三个字。后来,我就跟他争辩起来。他问我,你说老师也是人,你也是人,那么人都是一样的吗?我吞吞吐吐地说,是的。总的来说,我属于那种不善言辞的人。他接着问,那我和校长同样是人,为什么工资不一样?我想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那是因为工作不一样吧。戴着铁框眼镜、细长脸的副班主任老师立刻又把我说的话记在了笔记本上。我曾一直对这个老师怀有好感。后来他又问我,你父亲和我们是一样的人吗?他的问话让我一时无法回答。

我父亲是个大忙人,平时几乎不回家,即使回到家里也不跟孩子们在一起。我很怕自己的父亲。我很想要父亲的钢笔却又不敢说出来。我绞尽脑汁琢磨了许久,最好在一天晚上,我在床上闭着眼睛叫着“钢笔、钢笔”,假装说梦话给在隔壁房间与客人谈话的父亲听。当然,我的这个愿望既没有传到父亲的耳朵里,也没进入到他的心里。有一次我和弟弟在堆满米袋的打米仓里玩得正高兴,忽然父亲出现在米仓门口,他呵斥道,小鬼,出来!出来!父亲背对着阳光,黑黑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一想到当时那恐怖的情景,我至今都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