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黄昏时分,我和姨妈并肩站在门口。姨妈穿着背小孩的棉罩衣,好像背着一个人似的。当时昏暗街道上的寂静令我至今难忘。姨妈告诉我说,那里隐藏着天使,然后又补充说,是活神仙。“活神仙?”我不由得饶有兴趣地小声重复了一句。随后,我好像又说了什么失礼的话。姨妈制止我说,就算是不露面,你也不该说出来。我记起来了,当时我故意问活神仙藏在哪里是为了逗姨妈开心。

我生于明治四十二年[1]的夏天。明治天皇驾崩那年我刚过虚岁四岁。我记得就是那年的事。我和姨妈去离我们村子二里[2]地远的一个亲戚家,在那里看到的瀑布我至今记忆犹新。瀑布位于村子附近的山里,宽阔的瀑布从长满青苔的悬崖上直泻而下。我骑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肩膀上眺望着瀑布。旁边还有一个神社,那个男人带我去那里观看各种各样的彩马匾额。我渐渐感到有些无趣,便哭着要找“嘎琪娅”。我那时管姨妈叫“嘎琪娅”。当时姨妈和亲戚们在远处铺了毛毯的洼地上嬉闹着。听到我的哭声姨妈慌忙站起身来,可是也许是绊到了毛毯,她像鞠躬似的深深地弯下了身子差点摔倒。周围的人见状都起哄说姨妈喝醉了。我远远地望着那热闹的场景,心里备感委屈,哭声越发尖锐起来。有一天晚上,我梦见姨妈要抛下我离家出走。她那丰满肥硕的胸部泛起红色,一滴滴汗珠不断地流淌下来。姨妈不耐烦地说,真是讨厌死了!我将脸颊凑近姨妈的乳房,流着眼泪不停地求她别走。姨妈将我摇醒时,我正伏在她的胸前哭着。醒来以后,我还一直伤心地抽泣着。不过,这个梦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姨妈在内。

我有很多有关姨妈的记忆,然而遗憾的是,对于当时的父母我却没有留下丝毫的印象。我家是个大家庭,家里有曾祖父、祖母、父母、三个哥哥、四个姐姐和一个弟弟,还有姨妈和她的四个女儿。但是在我五六岁以前的记忆中,可以说除了姨妈以外,几乎没有其他任何人。记得在宽敞的内院中,曾经长着五六棵硕大的苹果树,每当天空阴云密布的时候,女孩子们就会爬上树去。院子的一角种着一片菊花,下雨时,我会和女孩子撑起雨伞,一起观看菊花盛开的样子。我只依稀记得这些,那群女孩子也许是我的姐姐和表姐们。

到了六七岁,我的记忆就清晰起来。记得有一个名叫阿竹的女佣教我读书,我们两个人一起读了许多书。阿竹一门心思地教我读书,因此,尽管我身体不好,但躺在床上读了很多书。读完了家里的书,阿竹就去星期日学校等地方,不断地给我借来一些儿童读物。那时我学会了默读,所以读多长时间都不会觉得累。阿竹还教我什么是道德。她常常带我去寺院观看绘着地狱极乐的佛画,并给我一一讲解。一个纵火者背负着一只烈火熊熊的笼子;一个纳妾者被一条双头青蛇紧紧缠住,表情显得十分痛苦。画上有血池、针山,还有一个名为“无间地狱”的无底深渊冒着白烟。每个地方都可以看到一些苍白瘦小的人张开小口号泣着。听说要是说谎的话,就会下地狱,被小鬼揪掉舌头。一听到这些,我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寺院的后面是一片地势稍高的墓地。沿着棣棠灌木墙立着的塔形木牌如同一片树林,有的塔形木牌上还装着一个满月大小的车轮似的铁圈。阿竹说,如果转动铁圈,当那个铁圈停下不动时,转动铁圈的人就会走向极乐世界,不过,要是将要停下的铁圈又开始往回转时,那个人就会掉进地狱。阿竹转动时,铁圈会发出悦耳的声音转一会儿,然后总是停下不动,可是我一转,有时就会往回转。我记得那是一个秋天。有一天我一个人去寺院转铁圈,然而铁圈就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似的,个个都往回转。我不服气地连着转了几十个,直到天快黑时,我才绝望地离开了墓地。

那时,我父母住在东京,姨妈曾带我去了一趟东京。我在东京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却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我只记得有一个老太太常来我家。我非常讨厌她,她每次来我都哭个不停。她曾给我买过一个红色的玩具邮政汽车,但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玩。不久,我回老家上了小学,与此同时我的记忆的内容也发生了变化。阿竹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听说她嫁到了一个渔村。她怕我找她,所以就突然不声不响地离去了。第二年的盂兰盆节,阿竹来我家玩儿,我们之间好像生分了许多。她问我的学习成绩怎么样,我没有回答,当时好像是别人替我告诉她的。她只是说不要松懈,也没说什么鼓励的话。

在同一时期,由于发生了一些事情,姨妈也不得不跟我分开了。那个时候,姨妈的二女儿嫁了人,三女儿死了,大女儿招了一个牙医做上门女婿。姨妈带着大女儿夫妇和小女儿离家去了远方。我也跟着一起去了。有一年冬天,我和姨妈坐雪橇出去。当时我和姨妈蜷缩在一个角落里。雪橇还未动,我一个最小的哥哥就在外面一边骂我“养子、养子”,一边隔着雪橇篷不停地戳我的屁股。我咬紧牙关,默默地忍受着这种屈辱。我本以为自己被姨妈收养了,然而到了该上小学的时候,我又被送回了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