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第11/13页)

荏苒之间暑假临近尾声,我和弟弟以及朋友们又要离家返校了。我希望在下一个假期来临之前至少在美代的心里留下一点儿难忘的记忆,然而我的这一愿望也落空了。

到了出发的那一天,我们坐上了家里的黑厢马车。美代也和家里所有的人一起来到大门口为我们送行。她既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弟弟,只是低着头,像数念珠一样用两手捻搓着拿在手上的淡绿色的十字胸带,直到马车缓缓启动也没抬起头。我心里怀着莫大的遗憾离开了故乡。

到了秋天,我带着弟弟从小城坐三十分钟的火车去了海边的温泉疗养地,我母亲和大病初愈的最小的姐姐在那里租了个房子做温泉疗养。我一直住在那里,继续复习考高中。为了不辱高材生的名誉,我无论如何也要从中学四年级考入高中。其实那时我更加讨厌上学了,但是迫于某些压力,我不得不全力以赴地学习。我每天从那里坐火车上学,每逢星期天朋友们就来我这里玩儿。我们似乎已经忘记了美代。我和朋友们总是去郊游,在海边平坦的岩石上做牛肉火锅,喝葡萄酒。弟弟嗓子很好,又知道许多新歌,所以我们就让弟弟教我们唱歌,并一齐大声唱。玩累了我在岩石上睡觉,醒来以后才发现由于涨潮,原本连着陆地的岩石已变成了一座孤岛。我们觉得仿佛还没有从梦中醒来。

我跟这些朋友关系非常亲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当时曾发生这样一件事。那天刮着猛烈的秋风,我在学校被老师狠狠地打了几个耳光。挨打的原因是由于我偶然做出的侠义行为,结果我的朋友们被激怒了。那天放学以后,四年级全体学生都聚集到博物教室,大家决议驱逐那名老师,有的同学还高喊“罢课”、“罢课”。我有些慌了。我恳求同学们说,如果只为我一个人举行罢课的话,那就算了吧。我不恨那个老师,没什么,没什么。朋友们说我胆小怕事,不顾及大家的感受。我感到十分痛苦,于是跑出了教室。回到温泉的那个家以后,我就钻进了温泉池里。被秋风刮断的两三片芭蕉叶从庭院的一角到温泉池投下了黑色的影子。我坐在温泉池边沉思着,感觉自己好像死了似的。

每当不堪回首的往事袭来,我为了摆脱痛苦,常常会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办?我想象着自己惊慌失措、嘴里嘟哝着“没什么,没什么”时的样子,同时不断地捧起温泉水,一遍又一遍地说起了“怎么办”、“怎么办”。

第二天,那个老师向我们道了歉。最终大家没有罢课,我跟朋友们也很快和好如初了。可是,这场灾难使我变得消沉起来。我不时想起美代,终于我感觉如果不去见美代,自己就会这样堕落下去。

正好我母亲和姐姐要离开温泉回去,而出发那天又赶上星期六,于是我就借送她们的名义回了老家。我这次回家没有告诉朋友们,也没有把真实理由告诉弟弟。我想,即使我不说,弟弟恐怕也会猜到的。

我们一起离开温泉,先到一直关照我们的和服店老板那里落了一下脚,第二天我们母子三人起程回家。列车离开站台时,前来送行的弟弟在车窗外露出富士山额头,说了一句“加油”。我毫不掩饰地接受了他的好意,愉快地点头说,好的,好的。

马车走过邻村,离家越来越近了。我的心情忐忑不安起来。太阳落山后,天空和群山都变得一片漆黑,稻田在秋风中沙沙作响,在我听来却是直击胸腔。我不时向夜幕下的窗外张望,突然道旁大簇的白芒草直扑我的鼻尖,吓得我差点儿仰倒。

在大门口昏暗的灯光下,家里涌出一大群人前来迎接。马车停住的时候,美代也从大门口跑出来了。她怕冷似的抱着肩膀。

那天晚上我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躺下以后,一直为一件事情苦恼着,那就是凡俗这个观念。自从发生了美代的事情以后,难道我也变得俗不可耐了吗?谁都会想女人,但是我却不同。虽然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但就是不一样。我这个人,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不下流。可是总想女人的人,人们不都是这样认为的吗?但是——我被自己抽的烟呛了一口——我坚持认为,自己在这方面是有思想的。

那天晚上,我想到在娶美代的问题上必定会与家人发生激烈的争论,不禁豪气顿生!我的一切行为都不凡俗,我依然坚信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占有一席之地。我感到十分孤独,至于这种孤独从何而来,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就按摩了一回。美代从我的脑海中彻底消失了。当然,我没有玷污美代的意思。

早上我一睁开眼睛,看到外面晴空万里,秋高气爽。我马上爬起来,去对面的地里摘葡萄,同时还叫美代拿一个大竹篮跟我一起去。我是尽量装出轻松自然的样子吩咐美代的,因此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葡萄架位于田地的东南角,面积有十坪左右,每到葡萄成熟季节,四周就会用苇帘围起来。我们打开苇帘一角的小门,走进葡萄园。葡萄园里暖烘烘的,两三只黄色的长足蜂在我们的身边飞来飞去。清晨的阳光穿过上面的葡萄叶和四周的苇帘将里面照得十分明亮,美代的身影也变成了淡绿色。在来这里的路上,我还做了周密的计划,此刻我咧嘴坏笑了一下。然而一旦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反而窘迫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我甚至还特意敞开了小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