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第2/3页)

这则报纸的信息,又让我喝起了闷酒。

唉!要是这孩子单单是发育晚了些该有多好!或是猛长个儿,就好像在愤恨和嘲笑父母的担心该有多好!父母亲没有告诉亲戚朋友及其他任何人,只是默默在心里惦记着,表面上若无其事地照旧嘻嘻哈哈逗着儿子发笑。

母亲拼出性命过日子,父亲也在努力工作。原本不是多产的小说家,是个极端的胆小鬼,被揪到公众面前,张惶失措地写着小说。写不下去了,就求救于酒。他把这种酒叫作“自暴自弃酒”,是在不能伸张自己的想法而感到焦虑、悔恨时喝的酒。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明确发表自己主张的人是不会喝闷酒的。(女人很少喝酒,就是这个原因。)

我在辩论中从来没有赢过,必定会输。总是被对方坚强的确信、惊人的自我肯定所压倒。于是,我开始沉默了。但是越想越觉得是对方的为所欲为,断定并非只是自己不好。尽管如此,既然已经输了,还执意要重新开战,未免有些不太正大光明,加之对于我,争吵和打群架一样,不满和憎恨永远无法消失,于是尽管因愤怒而颤抖,我还是时而笑着,时而沉默着,左思右想了很多很多以后,又喝起闷酒来。

我就直说吧,拐弯抹角写了很多,其实这部小说就是夫妻吵架的小说。

“泪之谷。”

这就是导火索。这对夫妻前面已经提到,别说蛮横的举止,就连脏话也没互相骂过,是一对颇老实的夫妻。然而正因为这一点,有时就会害怕一触即发。双方都不说话,就像是要找出对方作恶的证据。摸出一张牌看一下,盖上,再摸出一张,看一下,又盖上,冷不防有一天突然说“和”了,就将所有的牌亮在你的眼前。这些都不能不说是加深了夫妻之间的疏离感。妻子姑且不论,丈夫是个越拍打越落灰的男人。

“泪之谷。”

听到这里丈夫心里不自在了,可是又怕引起争吵,所以就沉默不语了。你可能是心里委屈才这么挖苦我,可哭泣的不只是你一个人啊,我也想着孩子呢,这一点不比你差。我觉得自己的家庭很重要,孩子半夜稍稍咳嗽一声我就会醒来,担心得要命。我应该让你们搬进更舒适一点的家,让你和孩子们高兴,可是,我怎么也照顾不到这一点。我已经竭尽全力了。我并非残暴的恶魔,没有那种对妻子见死不救的胆量,我也不是不知道配给和登记的事,是没有工夫知道这些。……父亲在心里嘀咕着,终于没有勇气说出来。并且要是说出来遭到母亲反击,说不定会无言以对,于是就自言自语般地仅道出了一点主张:

“雇个人吧。”

母亲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对说出的话,总抱着冷彻的自信。(不仅母亲,女人大体都这样。)

“可是哪儿会有人肯来呀?”

“找找看,一定能找到。不是没有人来,就怕人家待不住。”

“你是说我不会使唤人,是吗?”

“你又说到哪儿去了……”

父亲又沉默了。心里确实这样想,但还是不开口。

啊,若能雇上一个人就好了。母亲背着最小的孩子,有事出门的时候,父亲就得照顾其余的两个孩子。并且,每天准有十来个客人上家里来。

“我想去工作室。”

“现在吗?”

“是,有东西今晚无论如何得写完。”

这不是谎言,但同时也想从家里阴郁的气氛中逃脱出来。

“今晚,我想上妹妹那儿去。”

我也知道小姨子病危,可是,妻子要是去探望,我就得看孩子。

“所以我说雇个人……”

刚说出口,我便止住了。对于妻子家里的人,即使稍稍介入,也会将两人的心情弄得复杂起来。

活着是一件很要命的事。到处缠着锁链,稍微一动,就会血如泉涌。

我默默地站起身,从六铺席房间的抽屉里,取出装有稿费的信封,塞进袖兜,然后把稿纸和辞典包在黑包袱里,像是失去了重量,轻飘飘地来到了外面。

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工作,满脑子想的都是自杀的事。就这样径直走向酒馆。

“欢迎光临。”

“喝上一杯吧,今天又穿得这么花里胡哨的……”

“不难看吧?我想到是你喜欢的那种条纹。”

“今天和老婆吵架,心里憋得慌,喝吧。今晚就住这儿了,坚决住这儿了。”

我想说父母比孩子重要,因为父母比孩子更脆弱。

樱桃上了桌。

在我家,不给孩子吃什么山珍海味,孩子可能连樱桃什么的都没见过。给他们吃,他们一定会很高兴,是父亲带回家的,当然高兴了。将枝蔓用线穿起来,挂在脖子上,樱桃看上去宛如珊瑚项链一般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