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的幸福

“官僚可恶”这种说法和所谓“清正、开明、爽快”之类的说法同样是极其愚蠢、陈腐、甚至是无聊的。对于我来说,“官僚”一类人的真面目以及如何不好,是缺乏种种实感的。等闲视之或是漠不关心都接近我的想法。我甚至觉得,当官的都很霸道,仅此而已。可是,即便是民众,狡猾、肮脏、贪心、背叛之徒也不乏人在,所以这种情形应该称之为一胜一负,不相上下吧。而官僚中的大部分人反倒幼时勤奋好学,长大了立志出乡,死记硬背《六法全书》,勤俭节约,对于友人的吹毛求疵也只是充耳不闻,敬爱祖先之念深厚,在亡父的祭日里前去扫墓,还将大学毕业证书放在金色的镜框里,挂在母亲寝室的墙壁上。真可谓孝敬父母,而不友爱兄弟,不信任朋友。在政府机关工作,但求自身没有大过,不憎不爱任何人,不苟言笑,力求公平,绅士的榜样、出众、出色,稍稍逞威风也无妨。所以我对世上的所谓官僚甚至是同情的。

然而有一天,我身体稍有不适,一整天在床上恍恍惚惚听着收音机里的广播。在这之前的十多年里,我从未在家中设置过这类电器,只觉得它张扬且不风雅,什么技能、机智、勇气也没有,厚颜无耻,一味嘈嘈杂杂,喧嚣无比。空袭那阵子,我从窗户探出脑袋,听着邻居广播里的一架飞机怎么了,另一架飞机又怎么了之类的报告,对家里人说:肯定不要紧。收音机仅派上了这点用场。

不,事实上收音机这东西比较贵,如果有人相赠,拿来用用也行,对于我这个除了酒、香烟和美味的副食以外都非常节俭吝啬的人来说,购买收音机什么的是一种极端的浪费。尽管如此,去年秋天,我照常在别处连续喝了两三夜的酒,傍晚惦记起家人,心里战战兢兢、忐忑不安起来。我艰难地迈着步子,好容易来到了家门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哗啦一声打开了大门。

“我回来了。”

清新明快地报告回家的消息,声音却总是沙哑得厉害。

“哇,爸爸回来了。”

七岁的长女叫道。

“啊,是爸爸呀,到底上哪儿去了啊?”

妈妈抱着小婴儿走了出来。

瞬间想不出合适的谎言,便搪塞道:

“这里那里,到处走走。”

“大家,都吃饭了没有?”

一边拼命地胡乱应付着,一边脱去外套,走进家中。这时,衣柜上传来了广播声。

“你买了这个?”

我因夜不归宿,无法强硬起来。

“这是雅子的。”

七岁的长女得意洋洋地说:

“是和妈妈一起去吉祥寺买的。”

“那好啊。”

父亲对孩子说得很亲切,然后转向母亲小声地说:

“很贵吧?多少钱?”

母亲回答说一千块钱左右。

“太贵了,你到底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钱?”

父亲为了酒、烟和美味的副食,手头总是很拮据,于是向各家出版社借很多钱,家境自然贫寒,母亲的钱包里,最多也只有三四张百元纸币,这种状况是没有半点虚假的。

“连爸爸一个晚上的酒钱都不够,还说这么多钱呢。”

母亲到底愣住了,笑着这样辩解道:爸爸不在家的这些日子,杂志社的人给我们送来了稿费,于是就去吉祥寺,狠狠心把它买了下来,这个收音机是最便宜的。雅子也怪可怜的,明年就上小学了,有收音机,也能教她点儿音乐。还有我,晚上等着你回来直到很晚,缝缝补补的时候,听听广播,解解闷儿,心情是多么的轻松啊。

“吃饭吧。”

就这样我们家也有了收音机,可我依然在外面东奔西走,从收音机里获取的信息少之又少。偶尔也播放我的作品,即便这样,有时我也会一不留神错过去了。

总之一句话,我对收音机不抱什么希望。

几天前,我因生病卧床,把收音机里的所谓广播节目,从头到尾听了一遍。听着听着,我觉得这可能还是多亏美国人的指点,战前战时的那种俗气少了一些,竟变得欢快起来。不是突然响起教会的钟声,就是传来古筝的音色,或是绵绵不断的外国古典名曲的唱片声,着实富于匠心,出于不让听众腻味的殷勤,没有一刻幕间的间歇。听着听着到了中午,进而又到了晚上,竟连一页书也没能读成。这样晚上八九点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奇妙的内容。

这是一个街头录音。趣旨是所谓政府要人和所谓民众在街头互相发表各自的主张。

所谓民众以一种近乎愤怒的语气,激烈顶撞一个官僚。于是那个当官的就一边神秘地笑着,一边极幼稚地重复着例如研究当中诚然应该如何如何,我们是力求日本重建,官民协力的。在民主主义的社会里,根本不会做出那种极端的事情,所以,政府期待着大家的协助云云之类的话。也就是说,那个官老爷等于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所谓的民众就越发愤怒起来,唇枪舌剑,咄咄逼人。当官的也就越发盛气凌人,发出先前怪异的笑声,过分认真地反复着那既厚颜无耻又愚不可及的一般理论。民众中的一个人,终于声泪俱下地威逼起那个官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