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珊(第3/5页)

“哎呀,爸爸好像是个醉后爱哭的人呢。”

说着把脸扭过去,站起身,到厨房洗了把脸,说:

“实在不成,喝多了。为法国革命落起泪来,我睡会儿去啊。”

接着丈夫走进大房间,其后便悄然无声,那一定是在因忧心而黯然哭泣吧。

丈夫不是为革命哭泣,不过或许法国革命非常类似于家庭的恋爱,为了对悲哀和美的追求,必须打倒法国罗曼王朝和和平的家庭,这种痛苦,也就是丈夫的痛苦,我虽然很能理解,可我也是在恋着丈夫啊,虽然不是昔日那个纸治[2]的阿珊,发出什么:

妻子的怀里住着鬼呢,啊啊,还是住着蛇?

之类的悲叹,带着一副和革命思想以及破坏思想毫不相干的表情听之任之。于是妻子一个人被撇下,永远待在相同的地方,以相同的姿势寂寞地叹息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把命运寄托给上天,难道为了祈祷丈夫的情感风向有朝一日转向自己,就得一味隐忍吗?我有三个孩子啊,为了孩子,当下也不能和丈夫分手啊。

丈夫连续两晚夜不归家,就会回来住一宿。吃了晚饭,丈夫和孩子们在廊道里玩儿,竟也对孩子们说些卑屈的恭维话,粗笨地抱起刚出生的最小的女儿夸奖道:

“好胖哇,长得好漂亮啊。”

“可爱吧?看见孩子,难道不想长寿吗?”

当我无意中说出这话时,丈夫突然变得神情微妙,痛苦地回答:

“嗯。”

我听了直冒冷汗。

在家过夜的时候,丈夫一般八点就在大房间铺上自己和雅子的被褥,吊起蚊帐,即使孩子还想再和爸爸玩上一会儿,他也会强迫孩子脱去衣服,换上睡衣睡觉,自己关上电灯,静躺下来。

我在隔壁房间张罗儿子和小女儿就寝以后,做起针线活直到十一点,然后支起蚊帐,夹在孩子们中间构成“小”字形而非“川”字形的姿势睡去。

我久久难以成眠,隔壁的丈夫好像也没睡着,听得见他在叹息。我不由得叹着气,同时想起了那充满哀怨的诗歌:

妻子的怀里住着鬼呢,啊啊,还是住着蛇?

这时丈夫起身来到我的房间,对着僵硬着身体的我说:

“哎,有没有催眠药?”

“有是有,可我昨晚吃了,一点不起作用。”

“吃多了反而不起作用,吃六颗正好。”

那声音似乎有些不高兴。

暑气一连持续了很多天,我因为炎热和忧心,吃不下饭,颧骨日渐突起,喂孩子的奶也枯竭了。丈夫也茶饭不进,眼窝深凹,放射着可怕的光,有时突然哼哼地像是在自我嘲弄地说:

“干脆发一阵疯,或许好受点儿。”

“我也一样。”

“掌握真理的人是不会痛苦的。我从心底佩服的是为什么你们那么老实、守本分。生在这世上的人,有的为了出色地活完一生,有的不是这样,这两种人是否从一开始就分得很清楚呢?”

“不,我们这样的人很迟钝,只是……”

“只是?”

丈夫用俨然疯子一般的怪异的眼神看着我的脸。我支支吾吾,心想:啊,不能说,具体的事情太可怕了,怎能说得出口?

“只是,要是你痛苦的话,我也很痛苦。”

“原来是这样,真没意思。”

丈夫像是放心似的舒了口气,微笑着说道。

此时,我忽然尝到了一种清凉的幸福感,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了。(对呀,让丈夫舒心我才能舒心呀。道德啦什么啦都不存在,只要心情舒畅就心满意足了。)

那天夜里,我钻进丈夫的蚊帐,说:

“没什么,没什么,我什么都不想。”

当我躺倒在床上的时候,丈夫用沙哑的声音,佯装开玩笑地说了声:

“Excuse me.”

说着起身盘腿坐在地铺上,连连说道:

“Don't mind. Don't mind.”

那是个满月的夏天的夜晚,月光透过遮雨窗的缝隙,变成四五条细细的银线,射进蚊帐,洒在丈夫瘦骨嶙峋的胸脯上。

“你可瘦多了呀。”

我也半开玩笑地笑着说,在铺上坐起了身子。

“你也瘦了啊,担心过度,就会这样。”

“不对,不是说了嘛,我什么都不想,没事儿,我很乖。只是,你要疼我呀。”

我说着笑起来,丈夫也笑起来。露出了沐浴着月光的洁白牙齿。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过世的故乡的祖父母,经常吵架,每当这时,祖母就会对祖父说:“要疼我呀。”还是孩子的我,直觉得好笑,结婚以后,我和丈夫说起这事,两人还放声大笑过呢。

那时我这么说的时候,丈夫到底还是笑了,但马上一本正经地说:

“我自己觉得很疼你,不愿让你经风浪,我自认为很疼你,因为你真是个好人。所以不要在意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保持自己的自尊,沉着冷静地对待。我无论何时都只想着你,就这点来说,你不管有多自信,这自信都不会过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