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三(第8/15页)

面容白皙的良子微笑着坐在幽暗的店铺中。我感叹道:从未被玷污过的处女果真高贵啊,就跟她结婚吧。我以前从未跟年轻的处女睡过。即便之后巨大的悲伤因此向我袭来,我也仍要享受这疯狂的巨大欢乐,一辈子哪怕一次也好。处女之美,我以前一直以为不过是那些酸气十足的诗人甘美的、伤感的幻象罢了,但如今才意识到确实存在于这个世上。我当场决定娶她为妻,春天到了两个人骑着自行车去奈良看青叶瀑布。我在采摘这朵花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也就是所谓的“一锤定音”。

就这样,我们结婚了。据此得到的欢乐并不算多,但随后而至的悲哀却不足用“凄惨”二字形容,大得简直超过了想象。在我看来,世间深不可测,令人毛骨悚然。绝非靠什么“一锤定音”就能轻而易举地摆布一切。

再说堀木和我。

如果说世间的所谓“朋友”,就是一边相互轻视对方一边交往,并将自己贬低得一文不值。那我和堀木之间的关系,正是名副其实的“朋友”。

仰仗着京桥那间酒吧的老板娘的侠义心肠(女子的侠义心肠,这个说法多少有些奇怪。不过以我的经验而看,比起都市男子,都市里的女子反倒个个满怀侠义之心。男人畏畏缩缩的,光顾着门面体统,故而吝啬之极),卖烟姑娘良子终于做了我的情妇。我们在筑地隅田川附近的一栋木造二层楼公寓借了一间地下室,两人搬了进去。我不再喝酒,开始一心扑在漫画的工作上——这也快成了我的固定职业。晚饭过后,我们一起出去看电影,回来的路上偶尔到咖啡店坐坐,有时还会买上一盆花。我只要听见那个从心底里信赖我的小娇妻的话语,看见她的动作,我就高兴得心满意足。我甚至暗暗地在心里想:这样下去,我就越发活得像个人了,决不会落个悲惨的结局。正在我天真地幻想未来之时,堀木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喂,你这个色鬼。几日不见,你这张脸正经了不少嘛。我今天来,是给高圆寺的那位女士当信使的。”

说到这儿,他突然降低了音调,扬着下巴指了指正在厨房忙着端茶倒水的良子的方向。“没事吧?”他问我。

“但说无妨。尽管说。”我沉着冷静地回答。

说实话,良子真是信赖的天才。她从未怀疑过我和京桥那间酒吧的老板娘的关系。就算在我告诉她自己经历的镰仓殉情事件之后,她也没有怀疑过我和常子的关系。这并非因为我撒谎的本领有多高超,即便有时我故意说得直白露骨,可良子还是当玩笑一般听过就算了。

“你还是老样子嘛,提不起精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对方让我转告你,偶尔也去高园寺那边转转。”

即将忘却之时,怪鸟就会振翅而来,用其尖利的喙戳破记忆的伤口。过去那耻辱和罪过的记忆,很快便历历在目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惊吓得险些“啊”地高呼一声,再也坐不住了。

“喝酒吧。”我说。

“好的。”堀木答道。

我和堀木表面上有相似之处,有时甚至让人觉得两人简直一模一样——当然,仅指我们一起喝着便宜酒四处闲逛的时候。反正,我们俩的脸只要放到一起,眼看着就变成两只体型相近、毛发相同的狗,一同奔跑在雪后的小巷。

自那日以来,我们的旧情仿佛升温了似的,常常一起到京桥的那间小酒吧去。后来,我们这两只烂醉如泥的狗还一起去了静子的住处,有时甚至在那里留宿。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是燥热盛夏的一天晚上。傍晚时分,堀木穿着皱巴巴的浴衣,来到了我位于筑地的公寓。“我今天把夏天的衣服当了,要是被老妈知道可就惨了,所以得赶紧赎出来。先借我点钱再说吧。”他说。碰巧我身上没有钱,所以照旧吩咐良子,让她拿着自己的衣服去当铺换了些钱借给堀木,剩下的则让良子买来烧酒。我来到公寓的屋顶,在那里摆了一桌略显寒酸的纳凉的宴席,享受着从隅田川吹来的微微散发着臭味的暖风。

我们俩玩起了猜谜游戏——猜一样东西是喜剧名词还是悲剧名词。这是我发明的游戏。我认为名词有阴性名词、阳性名词和中性名词之分,同时也应该有喜剧名词和悲剧名词的区别。比如,汽船和火车都是悲剧名词,电车和巴士都是喜剧名词。若问为何?我以为,连这点名堂都看不出来的人是不足以谈论艺术的,倘若剧作家在喜剧里放进了哪怕一个悲剧名词,他就已经不合格了,反之亦然。

“准备好了吗?香烟。”我首先发问。

“悲(悲剧的简称)。”堀木立即作答。

“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