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影子之舞(第5/6页)


我妈妈心烦意乱地点点头;她左顾右盼,遇上了其他女人困惑警觉的目光,但是她们似乎没有达成什么共同结论。没什么事儿她们必须要做。这些孩子要开始弹琴了。他们弹得并不坏—不算太坏,相比我们来说。只是他们似乎进展得极为缓慢。现在,没别的地方可看了。尽管对这样的孩子,不要紧盯着看是礼貌,不过,钢琴演奏的时候,你不看演员,还看哪里?这房间里的氛围,仿佛是一场不能逃脱的怪梦。我妈妈,其他妈妈,她们自己心里说的话,其实几乎每个人都能听见:我知道拒绝接受这样的孩子不对,我也没有拒绝接受,但是没有人告诉我,我来这里是为了听一群小……小白痴,他们本来就是白痴……这是什么聚会?不管怎么样,她们的掌声变响了,变轻快了—至少先做到这个吧—不过,节目没有结束的意思。

马萨利斯小姐叫每个孩子的名字,那语气仿佛他们的名字都是一个个值得纪念的理由。这会儿,她说:“德洛丽丝·波义耳!”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女孩从地板上站了起来,腿很长,人比较瘦,金色的头发几乎发白,辫子已经松开了。她长了一张忧郁的脸。她坐在钢琴凳上,身体扭了一下,把头发别在了耳朵后头,开始弹琴。

我们已经适应了把注意力放在演出上,放在马萨利斯小姐的聚会上,但是肯定不能说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想听音乐。不过这一回,音乐毫不费力地确立了自己的地位,几乎不需要注意力,我们也并不觉得意外。她弹的曲子并不是耳熟能详的,而是虚幻的,典雅的,欢乐的什么,传达着一种自由,充溢着不动声色的喜悦感。而这个女孩所做的唯一的事儿,却是你从来没想到能这么做的事儿,她只是弹曲子,于是这一切便能被感觉,所有的一切都能被感觉到,即使是在这样一个荒谬的下午,在马萨利斯小姐位于巴拉街的房子的起居室里,你也能感觉到。所有的孩子都很安静,不管是格林希尔学校的孩子,还是其他孩子。妈妈们坐着,她们的脸上分明写的是反对,比刚才更多了一层莫明的焦虑,仿佛她们想起了什么,想起了她们已经忘记自己忘记的事儿;这个白头发的女孩,有点笨拙地坐在钢琴前,脑袋垂了下来,而音乐穿过敞开的门,敞开的窗户,飘到了灰蒙蒙的夏日马路上。

马萨利斯小姐坐在钢琴边,以她一贯的仪态冲每个人微笑。她的笑容并不是得意洋洋,也谈不上谦虚。她并不是魔术师,要看每个人的脸,看看人们对这一新生事物的反应;并不是这样的。你也许会想,既然在她生命的最后阶段,她终于找到了她能教的人—她必须要教的人,教他们弹钢琴,她就会因为这个发现的重要性而振奋不已。不过,似乎这个女孩的表现她早已预料到,她认为这样的表现很自然,算让人满意罢了。相信奇迹的人不会因为他们碰到了一个奇迹就大惊小怪。她也并不认为,这个女孩会比学校其他爱着她的孩子,或者我们这群并不爱她的孩子,拥有更多奇迹。对她来说,没有礼物可以期待,没有庆典会成为惊喜。

女孩弹完了。而音乐留在了屋里,然后,消失了。自然而然,没有人知道应该说什么。弹完的那个瞬间,显而易见,她和刚才没什么不同,只是格林希尔学校的女学生而已。即便音乐并非如我们的想象。这两个事实还没有融合在一起。几分钟以后,尽管出于无意,演奏似乎已经变成了一种伎俩,当然是非常成功的有趣的伎俩,但也许—怎么能直接说出来呢?也许,总而言之,不得体。女孩的才艺不可否认,但终归一点用也没有。错位。这不是每个人都想谈论的话题。对马萨利斯小姐来说,这是可以接受的。但对其他人,其他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人,不。没关系,他们一定会说些什么,于是他们便说,他们对音乐本身心怀感激,多么美妙的音乐,这么美丽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快乐影子之舞》。”马萨利斯小姐说。“Danse des ombres heureuses[1].”她说,这下,没有人有机会展现自己的聪明才智了。

不过,随后开车回家,驶出这条炎热的红砖马路,驶离城市,远离马萨利斯小姐,这次聚会的结果就是,她以后再也没可能聚会了,几乎肯定地说,永远不会了。当我们一定想说的时候,为什么我们说不出来这句,可怜的马萨利斯小姐?是《快乐影子之舞》阻止了我们;快乐影子之舞,是她生活的另一个世界发出的公告[2]。

[1] 法语,意为“快乐影子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