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与柱(第3/10页)


她没有告诉布伦登关于诗的事。大约每周一次,会有一首诗封得好好地寄过来。这些诗不是匿名的,有莱昂尼的签名。他的签名曲里拐弯的,很难辨认—但是每首诗的每个字都是这样。幸运的是,这些诗不是很长—有时总共才十几二十个字—奇怪地散布在纸上,像不确定的鸟踪。第一眼看去,洛娜总是什么都看不明白。她发现最好不要太努力去辨认,只要把纸举在面前,长时间定定地看着它,仿佛出神了一般,通常接着就会有字出现了。不是所有的字都这样—每首诗里总有两三个她永远都看不懂的字—但是没有多大关系。没有标点符号,只有破折号。那些字多数是名词。洛娜并不是对诗一无所知的人,也不是看不懂就轻易放弃的人。但是她对莱昂尼的诗的感觉,多少有点像对佛教的感觉—是将来她可能会理解和深入领会的资源,但现在还做不到。

收到第一首诗后,她极其苦恼,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些感谢的话,但不能显得太蠢。她说出的只是“谢谢你的诗”—当布伦登听不到的时候。她忍住没有说:“我很喜欢。”莱昂尼飞快地点了点头,发出停止这个话题的声音。诗继续到来,不再被提起。她开始想她应该把它们当作馈赠,而不是某种信号,但不是爱情的馈赠—比如布伦登就一定会那样想。里面没有任何莱昂尼对她的感情,完全没有个人化的东西。它们让她联想起有时春天在人行道上依稀可辨的印迹—上一年留下的湿树叶贴在地上留下的阴影。

还有件别的事,更紧迫的事,她没有对布伦登说,也没有对莱昂尼说。她没有说波莉要来拜访。她的表姐波莉要从家里来这儿拜访。

波莉比洛娜大五岁,高中毕业后就在当地的银行工作。她以前曾经攒够了旅行的钱,最终却决定买一台污水泵。现在,她已经坐着汽车在路上了。对于她来说,这样做是最自然和最恰当不过的—来拜访表妹一家。对布伦登来说,这几乎肯定是一种干扰,除非收到邀请,不然任何人都不应该这么做。他不是厌恶来访者—看看莱昂尼—但是他想要自己选择。洛娜每天都在考虑怎么把这事告诉他。她一天天拖着。

这件事也不能和莱昂尼说。你无法对他说任何严肃得像个问题的事。说到问题,就意味着寻求并希冀解决措施。那很没趣,那不代表对生活饶有兴趣的态度。那是一种浅薄而让人厌倦的希望。普通的焦虑,简单的情感,不是他喜欢听的。他喜欢极端令人费解和无法忍受,但又让人啼笑皆非、甚至开心地承受的事情。

她告诉他的一件事可能是不确实的。她提起在结婚那天她是怎么哭的,就是在结婚典礼上。不过她能够把这件事当成笑话来讲,因为她使劲要从布伦登紧握的手里抽出她的手去找手绢,但是他不放手,以至于她要不断地吸鼻子。事实上她并不是因为不想结婚或是不爱布伦登才哭的,而是因为家里的一切似乎突然变得如此珍贵—尽管她一直计划着要离开—家里人比以往与她更亲近,尽管她从不把真实的想法告诉他们。她哭是因为婚礼前一天她和波莉一起清洗厨房架子,擦油毡时,她们俩笑了,她假装像情感剧中那样说,别了,旧油毡,别了,茶壶上的裂缝,别了,我习惯粘口香糖的桌子底,别了。

你干吗不让他算了,波莉说。但她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她骄傲,洛娜自己也骄傲,十八岁,从来没有过真正的男朋友,现在她正要嫁给一个三十岁的英俊男人,一个教授。

尽管如此,她还是哭了。刚结婚的那段日子,她接到家里的信就会哭。布伦登逮到过她哭,说:“你爱你的家人,是吧?”

她觉得他的声音充满同情,就说:“是的。”

他叹息着说:“我想你爱他们胜过爱我。”

她说不是那样的,只是有时为家人感到难过。他们的生活很艰难,祖母年复一年地教四年级,尽管眼睛糟糕到几乎没法儿在黑板上写字了;姑妈经常神经兮兮,牢骚满腹,以至于根本没法儿工作;她父亲—洛娜的父亲—在五金店给人打工。

“艰难?”布伦登说,“他们去过集中营,是吗?”

然后他说人们在这世界上需要有进取心。洛娜躺到婚床上,狠狠地发作,愤怒地哭了起来,现在她都耻于回忆。过了一会儿,布伦登来安慰她,不过仍然相信她哭是因为当女人们无法用别的方法赢得争论时就会哭。

洛娜忘了说波莉的长相。她有多高,她的脖子多长,腰又有多细。还有差不多是扁平的胸部。凹凸不平的小下巴,有点歪的嘴。苍白的皮肤,淡棕色头发剪得很短,像羽毛一样细。她看起来既脆弱又坚韧,像长茎上的雏菊。她穿着皱巴巴的粗斜纹布裙子,上面绣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