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斯基摩人(第3/8页)

玛丽·乔吃惊地发现,她对这个无害的家庭充满厌恶。你们为啥把食物硬塞进他嘴里?她恨不能这么问(他们在一个蓝色碗里调燕麦粥)。他这个年纪吃固体食物完全是浪费,只会让你上下两头都忙着擦洗。多么小题大做,多么累赘繁琐、哗众取宠和沾沾自喜啊,就因为他们设法生出了孩子。此外,他们还耽误空姐给别的乘客端饮料的时间。

他们后面坐着另外一个年轻的家庭,印度人。做妈妈的穿一件金线绣的红纱丽,做爸爸的一身紧绷绷的奶油色西装。苗条、沉默、遍体金色的妈妈;营养过剩、模样懒散的父亲,正听着耳机里的摇滚频道。你可以根据他拍打绷在圆滚滚大腿上的奶油色布料的手指判断出是摇滚频道。父母之间坐着两个小女孩,都穿红衣服,戴金手镯、金耳环,脚蹬漆皮鞋,还有一个小弟弟,或许跟前排的希腊小女孩一个年纪,一身西服,完全就是爸爸那身的微缩版—马甲、暗门襟、口袋,一应俱全。空姐给他们送来蜡笔和画画本,但是浑身金光闪烁的小女孩们只是掩住脸咯咯笑。她给他们送上一杯杯干姜水。小弟弟对干姜水摇摇头。他爬到妈妈的膝盖上,她从纱丽中拉出一个若隐若现的饱满乳房。他安顿下来,懒洋洋地躺着吮吸,瞪着大眼睛,看起来不可一世、心满意足。

这也没让玛丽·乔好受一点。她不大习惯现下的这种厌恶感。她知道这实乃无中生有。她在诊所从不会这样。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也不管有多累,她都能轻而易举地对付各种古怪或粗鲁的举止、令人不快的习惯、不好闻的味道和令人无语的问题。她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晚上失眠来着。她的喉咙有点堵,脑袋沉甸甸的。可能要发烧了。不过这更像是她的身体在抗议用这种不断拉开的距离,太快地把它从习惯的归属地和休憩地挪走。今天早上,她还可以从窗口看到维多利亚公园一角、街灯下的积雪和光秃秃的树木。公寓和诊所都位于一幢好看的旧砖房里,它属于斯齐特医生。周围的整排房子模样都差不离,用途也都类似。玛丽·乔看着泥泞的街道、肮脏的二月积雪、周围房子的灰墙,还有公园后头高高的办公大楼区,那里夜灯通明。她什么都不想要,只想留下。她想取消出租车,换掉新买的麂皮套装,穿回护士服,下楼把咖啡壶放在火上,给植物浇浇水,准备好面对漫长的又一天,它充满各种难题和例行公事、恐惧和宽慰,以及对于被缠着谈论糟糕天气的担忧—这时不时会发生。她爱这诊所,这候诊室,这昏暗冰冻的下午亮起的灯光。她爱这些挑战和日复一日。一天到头,斯齐特医生有时会上楼到她那里。她做晚饭,他会待上半个晚上。他妻子出门去开会、上课,或者参加诗歌朗诵会了。她出门喝酒,或者已经回家,直接上床了。

空姐终于走过来,玛丽·乔点了一份伏特加马天尼。她向来选择伏特加,希望说它不容易闻出酒味儿的传闻是真的。出于很显然的原因,斯齐特医生不喜欢女人身上飘出酒味。

又有两个人沿过道走来,显然是想换座位,他们挡住了饮料车。另一个空姐手忙脚乱地跟在他们后头。她和那个女人拎着几个购物袋、一只旅行包和一把伞。那个男人两手空空走在前面。他们一屁股坐在玛丽·乔对面的位置上,在希腊一家的旁边。他们试图把行头塞进座位底下,没成功。

空姐说,顶上的柜子里地方足够。

不。男人发出几句低低的抗议,女人则嘟囔着道歉。空姐终于明白,他们决定盯着自己的所有行李。饮料车推走了,他们发现有一个地方可以放行李—在玛丽·乔前面,空姐起飞和着陆时坐的小弹跳椅后头。

空姐说,希望不会太妨碍那位女士哦。她语调轻快,表明这两个乘客已经惹过一些麻烦。玛丽·乔表示不会,对她没什么影响。那两个人便安顿下来,男人坐靠过道的位置。他又嘟囔一声,颇为专横,但不意味着心情不佳。空姐端来两杯威士忌。他朝玛丽·乔的方向轻轻举举杯。一个傲慢的姿态,可能是表示谢谢吧。显然不是道歉。

他身形肥胖,可能比斯齐特医生老一些,但更精神。一个轻率、乖戾的男人,一头相当长的灰发,身穿昂贵的新衣。棕色袜子上套着凉鞋,上面是锈色长裤,明黄色衬衫,一件体面的金色麂皮上衣,有很多小小的垂片、褶子和口袋。他的皮肤是棕色的,眼睛细长。不是日本人或中国人—他是干什么的?玛丽·乔觉得似曾相识。不是一个病人,不是在诊所里。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