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拿一个识不了字的孩子怎么办(第4/19页)

但错误已经铸就了。他回来了。他回到了这儿。他回到他们将他撵走的山上,随之而回来的还有对当时没有集结在他身边的朋友、不愿支持他的同事、轻而易举就将他事业的全部意义一笔勾销的敌人的蔑视。揭露他们自以为是的愚蠢所造成的任意妄为的残酷的冲动使他怒火中烧。他是由于愤怒的驱使而回到山上来的,他感觉得到它强烈的张力正在驱散一切,要求他立即采取行动。

德芬妮·鲁斯。

他站起身开始朝她的办公室迈步。到了某个年龄,他想,最好为了自己的健康不要做我正打算做的事。到了某个年龄,一个人的世界观最好采取中庸之道,倘若不是听天由命,倘若不是彻底投降。到了某个年龄,一个人应当安然度日,既不要过多提起以往的冤屈也不要对现存神圣构成挑衅。然而,放弃发挥一切作用,只扮演社会分配的角色,在目前的情况下便是告老还乡者的角色——在七十一岁上,肯定是得体的行为,这对科尔曼来说,如同他很久之前就以必要的残忍向他母亲所展示的,是无法接受的。

他不是个被激怒的无政府主义者,犹如艾丽斯疯狂的父亲吉特尔曼。他绝不是个政治上煽风点火的人,不是个疯子,也不是个激进分子或革命家,甚至从知识或哲学层面上来说都不是,除非相信对规定的社会最具限制性的界限的傲视以及独立要求一个合法并自由的个人选择,不同于基本人权的东西。除非相信当你成年以后拒绝主动接受在你出生时签拟的合同,是革命家的行为。

现在他已走过北大楼的背面,正朝通往巴顿和德芬妮·鲁斯办公室的低洼的保龄球绿地似的草坪走去。他不知道,倘若在这么一个明朗的仲夏日,离秋季班开学还有六到七星期,看到她坐在办公桌边会说些什么——他也没来得及细想,因为,在他还没接近环绕巴顿的宽宽的砖砌小路时,就看到离北大楼背面不远,有五个学院的清洁工聚集在地下室电梯口邻近的一小块背阴的草地上,穿着管理员联合打包公司咖啡色的衬衫和长裤,正从一个快餐盒里分吃比萨饼,给什么人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五人中唯一的女人,同时也是队友午餐时间注意的焦点——开了这个玩笑或说了什么俏皮话或逗弄了什么人,而且也是其中笑得最响的——是福妮雅·法利。

男人们看上去都是三十岁刚出头的样子。两个蓄着胡须,其中一个炫耀着脑后的长马尾,长得非常壮硕,特别像公牛。他是唯一站着的,似乎更能直接居高临下地接近坐在地上的福妮雅。她长长的腿伸在面前,头快乐地朝后仰起。她的头发叫科尔曼大吃一惊,全都放了下来。在他的眼睛里,它们从来都是紧紧地束在一个橡皮圈里——只在床上当她拿下橡皮圈让头发落在她赤裸的肩膀上时才披散着。

她和男孩子们一道——这些一定是她所指的“男孩子”了。其中一个最近才离婚、当过一阵子汽车行技师的人,他一直帮她维修她的切维,而且在那鬼东西无论怎么摆弄都发动不了时,开车送她上下班,另一个想在自己老婆在布莱克威尔纸箱厂做夜班时带她去看色情片,还有一个天真得连什么叫阴阳人都不懂。当他们聊天提到这些男孩子时,科尔曼不加评论地听着,对她所说的有关他们的事没有表现出懊丧,尽管在福妮雅报告了他们的谈话内容之后,他非常想了解他们对她究竟抱有多大的兴趣。但由于她并没有无休无止地谈论他们,他也没有就他们向她提问以助谈兴,这些男孩并没有给科尔曼留下什么印象,也不会给莱斯特·法利留下什么印象。当然,她可以自觉地选择,让自己的举止少些无拘无束,让自己较少地适应他们的幻想,但即使科尔曼很想这么建议,他还是轻易地克制住了自己。她可以自主决定,或漫无目的或有针对性地对任何人说话,而且不管产生什么后果,她都得承担。她不是他的女儿,她甚至都不是他的“女友”,她是——她自己。

但从他躲回的北大楼背光的墙壁后窥视,要采取如此超脱大度的态度却没那么容易,因为此刻他不仅看到他一贯看到的生活的赋予如此之匮乏对她造成的影响,而且或许还看到为什么如此之匮乏。从他不到五十英尺之外的视点,他几乎像透过显微镜似的观察到她如何在没有他的提示下,转而从身边最粗鲁的榜样身上接受提示——最粗俗的、那个生活指数最低下的、自我概念最肤浅的人。因为,不论你可能多有学问,实际上却是瓦露塔使你的一切美梦成为现实,某些可能性从未形成过,更不用说揣测过了,正确评估你的瓦露塔的品格是你完全没有条件进行的一件事……直到,正如此刻,你溜进树荫里,看着她倒在草地上,膝盖弯曲着,微微张开,比萨饼的奶酪从一只手上往下淌,另一只手挥舞着一瓶节食可口可乐,笑得晕头转向——笑什么?阴阳人?而在她面前耸立着、以一个失败的机械工人形象出现的却是与你本人生活方式大相径庭的一切。另一个法利?另一个莱斯特·法利?也许没有那么不祥,但却是法利的替代品,而不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