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4/6页)

“他在那边芦苇荡后面。”安德烈回答。“那边河水流得不急,有一块浅滩。先知就在那里给人施洗,咱们去找他吧,我认得路。”

“你累了,安德烈。你跟大家在这儿呆着,我一个人去。”

“他很粗野,还是让我陪你去吧,老师。”

“我要一个人去找他,安德烈。你留在这儿。”

耶稣迈步向芦苇荡走去,心剧烈地跳动着。他把一只手放在胸上,拍了拍,叫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又有一群乌鸦从沙漠上飞过来,朝着耶路撒冷飞去。

耶稣突然听见有人在后面跟着他,他回过头。那是犹大。

“你忘了喊我了。”红胡子说,脸上露出讥嘲的笑容。“现在是命运攸关的时刻,我得跟你在一起。”

“来吧。”耶稣说。

他俩一句话不说地往前走,耶稣在前,犹大跟在后面。他们一路把芦苇扒向两旁,脚踩进河滩上温暖的烂泥里。一条黑色的蛇受到惊吓,爬到一块石头上,昂着头和脖子,用狡猾的小眼睛看着他们,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蛇的后半身胶着在石头上,上半身挺得很高,耶稣站住脚,友好地向它挥了挥手,好像在同它打招呼。犹大举起手中的橡树棒子,但是耶稣却拉住他的胳臂,不叫他打下去。

“别伤害它,犹大,我的兄弟,”他说,“它也在尽自己的职责呢——咬人。”

溽热蒸人,死海上刮来的热风带来了令人作呕的腐烂尸体味。耶稣这时听到了粗哑的吼叫声,有时候还能分辨出几个字来:“火……斧头……光秃的树……”接着是听得更清楚的三个字:“悔改吧!悔改吧!”突然,一大群人也跟着呼喊、号叫起来。耶稣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往前走,好像正走向一头野兽的穴窟。他把面前的芦苇推向一边,呼喊声更加清晰了。突然,他咬住了嘴唇,不使自己惊叫出来。他看见了:那人正叉着两条芦苇秆似的细腿站在约旦河水面上一块石头上。这到底是个人、是只蝗虫、是饥饿的天使,还是专司复仇的天使长呢?喊叫着的人群前仆后继地向他站着的那块石头扑过去——染着指甲和睫毛的埃塞俄比亚人,鼻子上戴着铜环的迦勒底人,蓄着油腻腻的长发须的以色列人。施洗者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一根芦苇。他喷着吐沫,高声嘶喊:“悔改吧!悔改吧!末日已经到了!快躺在地上翻滚、呼号、把头埋在土里吧!万军之主已经下了命令。他说:‘今天我要叫太阳正午西沉,叫新月折断两角,我要使天地一片昏暗。我要叫你们的欢笑变成哭泣,叫你们的歌声变成悲叹。我要刮起一阵狂风,你们所有的华美装饰——手、足、鼻、耳、头发——全都要坠落在尘土里!’”

犹大走上一步,拉住耶稣的胳臂。“听见了吗?听见了吗?弥赛亚就是这样对人们宣讲的!这人就是弥赛亚。”

“不是,犹大,我的兄弟,”耶稣说,“手执斧头为弥赛亚开路的人才说这样的话,弥赛亚自已是不这样讲的。”他俯身摘了一片芦苇的尖尖的绿叶叼在嘴里。

“开路的人就是弥赛亚。”红胡子气呼呼地说。他推了耶稣一把,叫他从芦苇丛后面显身出来。

“到前面去,叫他看看你。”红胡子命令道。“他会判断的。”

耶稣站到阳光里,他踟躇着迈了两步,脚磕绊了一下,又重新站稳。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这位先知,整个灵魂化成了注视的目光。他从两条芦苇秆般的细腿看到那燃着烈火的头颅以至更高处先知的无形的气质。施洗者约翰这时正背对着耶稣,他突然觉得一道炯炯目光正探索着自己全身。他生起气来,把身体转过来,眯缝着两只老鹰似的圆眼睛,想更清楚地看看这是什么人。这个身穿白袍、一动不动地默默望着自己的年轻人是谁?过去在什么地方他好像见过这个人。但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他拼命回忆。也许是在梦里?梦里他常常看见同样穿白衣的人。这些人从不同他说话,只是对他举举手,既像是在同他见面问候又像同他挥手告别。天明鸡叫这些人就变成一道亮光,消失不见了。

施洗者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耶稣身上,他突然喊叫了一声:他记起来了,一天中午,他正躺在河边,拿出写在羊皮上的先知以赛亚书阅渎的时候,面前的一切忽然都消失了。芦苇和河流,人和石头都不见了。他看到的是火焰、号角和翅膀。记载先知圣言的经卷像两扇门似的打开,弥赛亚从门里走出来。他现在还记得,弥赛亚一身白,身体消瘦、赤着脚、脸被太阳晒得粗糙、黎黑,而且同面前站着的这个人一样,嘴唇也叼着一片绿叶。

这位苦行僧又惊又喜,连滚带爬地从石头上下来,伸着粗筋外暴的脖子向白衣人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