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奇普斯从宽敞的学校公寓搬回到自己原来的单身公寓。一开始,他打算不再任舍监了,但校长最终说服他留了下来。后来他还挺庆幸自己做了这个选择,因为工作让他不至于闲着无聊,填补了他内心的空虚。他变了,每个人都发现了这一点。如同婚姻改变了他一样,爱妻的过世也改变了他。奇普斯从起先的萎靡不振中走出来后,骤然变老了。学生们开始毫不犹豫地把他归入“老头”行列。这并非是因为他不如从前那么活跃了——一场板球打下来,他仍然能赢50分;也并不是因为他对工作失去了兴趣或热情。其实,奇普斯的头发早几年就白了,只不过在那时人们才真正第一次留意到他生了白发。他当时50岁。一次,他在打完几局墙手球[1]后,无意中听到一个男孩子说:“这个老家伙玩得可真不赖啊。”此话不假,他在打得和25岁的小青年一样好。80多岁的奇普斯每每回想起这件事,都会咯咯直笑。“50岁的人就算是老家伙了,是吗?当时说这话的人是内勒,他自己现在也快50岁了吧!我倒要看看,难道他现在还会这样想?上次我听说他在做律师,律师都长寿,看看霍尔斯伯里[2]就知道了……呃……82岁还在当大法官,99岁才过世。内勒也能活那么久!50岁就算老——怎么能这么说,50岁对他们那样的人来讲还很年轻呢。连我自己50岁时,都还算是个毛头小伙子呢……”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话没错。随着新世纪的到来,奇普斯身上多了股成熟气质。这气质将他言谈举止的新习旧习、多年不变的幽默融合得天衣无缝。他的课堂上不再出现大大小小的纪律问题,他也不再对自己的工作表现和自我价值感到不自信了。他发现,自己对布鲁克菲尔德学校的自豪感让他对自己和自己的职业都充满了自豪感。教师这一职业赋予他极大的自由,让他可以做自己。他在学校资历最深,做事成熟老练,因此可以享受独一无二的特殊待遇。他也可以时不时地冲着其他老师和牧师发发自己古怪的小脾气了。他的长袍再破,只要能穿他就不丢。当他站在大讲堂台阶旁的讲台上点名时,整个人带着一派神秘的不羁。他捧着点名册——长长的名单压在板子上,边缘微微卷起。他每走过一名学生,那个学生就要报上自己的姓名;奇普斯确认后,就在那个学生的名字后打勾。奇普斯确认是不是学生本人的那一瞥,是全校学生们最容易也最爱模仿的——他把钢框眼镜滑到鼻子上,眉毛一边高一边低地向上挑着,目光是半信半疑。有风的日子里,风把奇普斯先生的破烂长袍、花白的头发,一并他手里的名单都吹得乱糟糟的,那模样令人捧腹,于是整个点名过程变成了午后运动和上课之间的愉快插曲。

后来,点名册上的有些名字甚至会反复地自动跳进奇普斯的脑海里,犹如时不时在耳边响起的一段段的合唱曲……

……安斯沃斯,阿特伍德,埃文摩尔,巴布科克,巴格斯,巴纳德,巴森斯韦特,巴特斯比,贝克尔斯,贝德福德·马歇尔,本特利,百斯特……

另一串名字:

……昂斯莱, 维尔斯, 沃德姆, 瓦格斯塔夫 沃林顿,沃特斯两兄弟, 沃特林, 韦弗尼,韦布……

还有一串名字是他常讲给他四年级学生的有关六音步诗[3]的范例;

……兰卡斯特,拉顿,勒马尔,立顿·福斯沃斯,麦高格尼尔,曼斯菲尔德……

他常想,这些孩子们都去哪儿了啊——曾经如同握在自己手中的一条条线的他们,如今都已散落在天涯的他们——有的断了联系,有的是不是已然编织成了未知的形状呢?世事的无常欺骗了他——然而这无常的世界终究不再会赋予这“小合唱”任何意义了——它早晚会消失在记忆中。

正如迷雾散去,人们才发现山外有山,如今在奇普斯看来,布鲁克菲尔德之外是个持续变化、冲突不断的世界;然而他还并没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他在看这个世界时,是用自己怀念的凯西的眼睛去看。奇普斯并没有完全吸收她的思想,吸收的那部分中光彩夺目的也不多,不过凯西给奇普斯平添了一份宁静,一份处事不惊的达观态度,正与他内心情感相合。比方说他不像其他极端爱国主义者那般仇恨布尔人[4],就是个典型的表现。他倒也不属于亲布尔派——在这个问题上他比较保守,他不喜欢亲布尔派那帮人。尽管如此,他偶尔也会这样想:布尔人投身战斗,和英国历史课本里的有些英雄竟有奇特的相似之处,比如觉醒者赫里沃德[5]和卡拉克塔库斯[6]。有一次,他试着用这个观点来挑战五年级学生的看法,但学生们只把它当作他开的一个小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