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鲍德温

去年9月,我在巴尔的摩图书节上做了一个演讲。我本该待在家里的——有工作要做——但我几少能抗拒图书节的诱惑,它总能攒聚片刻的喜气和人气:所有的陌生人拥有着共同的兴趣,尽管他们的热情所在并不全然一致。再加上,主办单位是我最爱的独立书店常春藤书店和我任教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这样的吸引力让我完全逃脱不了。

我爱图书节的混乱喧嚣,那种不同的人物、文化、故事、时代都混到一起,又有音乐、美食和艺术相伴的感觉,所有的赏心乐事都乘兴而为,但不太过严肃。好像人们所想到的成千上万本书中涵载的各色各样、五花八门的人间生活,一下子都涌到了主办城市的街上、人行道上。那届图书节阳光很好,节庆氛围很浓。我穿行于形形色色的图书展馆之间,从悬疑故事和言情,到“文学”虚构、诗歌、科幻小说和漫画,脸上不由自主地带着笑。时不时地我会看到个把漫画人物走过或者在食品商贩那里排队,不过多半是夫妇手牵手在随意翻阅,而他们的孩子在尖叫打闹或找到了自己的消遣。

每个城市都会给这些盛会增添一些表现他们自己特点的东西。巴尔的摩是奥马尔·利特的家乡,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埃德加·爱伦·坡的家乡,它的坚毅给了它一种优势,它不同于华盛顿那筹划得更为正式的国家图书节,后者在国家广场举办,2014年之前,它的参加人数远超过十万人,但到了2014年,它被流放到一个难看的会展中心——这一搬迁更大程度上是出于城市“监管者”的考虑,而非市民的考虑。巴尔的摩图书节给人感觉像聚集了一群六七十年代的人,大家各做各的事情,也能理解他人,看起来都显然自得其乐,它是一场笑盈盈的共谋,好似一种对城市之严酷现实的对抗。但当然,相似之处在某种程度上是非常表层的:这里的主流态度是妥协并享受乐趣,而非抗议并享受乐趣。

在演讲之前我大概有一个半小时的空暇。在将想法梳理成形的时候我喜欢绕着一个地方走一走或散散步。我一边在太阳下随处翻阅,一边努力专心思考我那天要讲的主题。我带了两段引用的话,一段是F.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话,一段是詹姆斯·鲍德温的,我在想是不是要插一段到演讲里还是两段都讲。并不是说必不可少,但我很喜欢它们,这两段话是我前一天无意中读到的,那时我正在构思我逐渐称为“鲍德温章节”的那一章,尽管我的编辑只会说:“我们再考虑看看。”

我在一种我自己会定义为“警觉的心不在焉”的思想状态下闲逛,脑子里正忙着将想法组织成句,但眼睛还是在看,耳朵还是在听。那些漫无目的的闲逛时光也是我思路最清晰的时刻,之后,将杂乱无章的狂想融汇、构筑成连贯的形式和结构的痛苦过程就开始了。当我开始认真地向我想象中的对话者滔滔讲诉时,思想就开始自由流淌;我像进入无我之境一般忘记了周遭世界的存在。我觉得,这就是书的力量。它们就像孩子:可爱又气人,还比你可能以为的要远更不可捉摸。你以为一切皆为你所掌控,但其实一种重要的施与受的过程正在发挥作用,它们也同样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在掌控着你,拽你去新的地方,带陌生人来到你家里,质疑你的方式和习惯。所以事情就是这样,我原本打算写二十四本书,但现在我把目光集中在了三本书上,我本想全神贯注于文本,但生活中的事情和周围的世界不停地将我拽向别处。事件和人,跟地点不一样,它们始终以新的发现引诱着我,像萤火虫一般闪烁着,吸引着我的注意。在麦德龙超市,在对话中,甚至是在看电影时,我都会拿出笔和纸草草记些笔记,有些我回到家看时自己都辨认不出。

多年前我开始写这本书时,我就确信,我要以马克·吐温开篇,以詹姆斯·鲍德温收尾。我为什么会把鲍德温看成吐温文学上的同类人呢?他自己从没这样声称过。实际上,他对吐温多半不以为意,他更偏爱另一位总体来说更有贵族气度的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亨利·詹姆斯。鲍德温喜欢引用这位大师的一段话,这段话以一种非同寻常的方式传达着鼓舞力量:“我们在黑暗中工作——我们做我们所能做的——我们给予我们所能给予的。我们的怀疑是我们的热情,我们的热情是我们的使命。其余的都是艺术的癫狂。”他最优秀的论文学的散文之一就是《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最多的真相》(“As Much Truth As One Can Bear”),他在里面引用了这段话,后面又补充道:“这种癫狂,谢天谢地,在我们之中仍存在着……它会无情地揭开人们身上的真相:绝望的年轻人、困惑的爱人、落魄的瘾君子、意志消沉的年轻政府人员、精神科医生、政客、都市、城镇、郊区以及混人种住宅计划。”鲍德温由衷地相信,文学扮演着类似社会黏合剂的重要角色。他感到——如他所言——“有一条纽带连接着我们每一个人”,并在我们的日常生活、焦虑、快乐和悲伤与写作行为之间看到一种深层而必然的密切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