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时的回忆

我到这里来,已经有六个月的时光了。回想起这六个月的实际经验,可以说是很艰难的。我曾治疗过牛、马、猪和猫狗。我一个礼拜工作七天,每天早晨、下午、晚上、深夜——别人都在酣睡时,我还照样出诊。为了给牛和猪接生,曾使我的胳臂剧痛甚至掉皮;我曾被牲口踢倒,躺卧在各种各样脏泥中;我曾见到过各类的动物疾病……然而,在我的脑子里,似乎有一个微小的声音在告诉我:“你什么都不懂!”

我曾在大学里读过五年,由理论到成千成万的事实,都一件一件很小心地装进了我的脑袋,把这些知识贮存起来,就像小松鼠小心地贮存它们的粮食一样。开始时,先学植物和最低级的生物,然后渐渐学到解剖、生理等等。此后,又学病理学、寄生虫学,最后是医药和手术……

还有许多别的功课,例如物理、化学、卫生等等,什么也没错过。那么,我为什么会有这种“什么都不懂”的感觉呢?这种没有自信心的感觉真是奇怪而可笑!这儿好像所有的人都知道关于动物的疾病似的,而且他们还会很有自信心地给人建议怎么医治动物呢!

我尽量思索,回想我这一生中有没有任何时期对我自己的知识有过这种感觉。最后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那年我才17岁,在苏格兰。我在兽医大学里已经上了三天的课,这三天读的是植物学和动物学。但是今天下午我是第一次听农场牲畜的讲演,这是一门很实用的功课。

今天的题目是马的各部分。葛兰教授挂了一张马的图像,大小与真马相同。他从鼻端讲起,一直讲到马尾。他的讲解很有趣味,但是有很多高深名词夹杂其中。

下课以后,当我在街上走时,我的脑子里还满是那些奥妙的名词。我心中很高兴,我想我来学的正是这些东西,自觉对于马的一切,我都知道得很透彻了。

当我转到最热闹的大街——牛顿路——的时候,出乎意外,我竟看见了一匹马!它站在图书馆前面,是一匹拖煤车的马!街上的汽车和巴士来往不绝,行人道上的人们熙来攘往,没有一个人注意这个停在道上的煤车和马,但是对我,这却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啊!一匹马!那不是一张画或一张像,而是一匹真正的活马!教授刚才所说的那些马身上各部分的名词,一个个的在我的脑中出现了,我停在路上仔细地观察它。

当我研究它时,我想每个过路人,一定都会认为我是一个对马很有研究的专家,我不是好奇者而是真正懂马的人。我自觉有点得意。

我围着它走来走去地上下打量,甚至于连街上来往飞驰的车辆都不顾。它的个子很大,它用着很心烦的眼光看着街上的一切。

我研究完后,很不愿意离开它,但是我得走。我觉得在我离开它以前,应当表示一下我对它的了解——我和它是同志。于是我走近一步,拍了一下它的脖子。

像闪电一般,它低下头来,一下就叼住了我的肩膀处的上衣。它的两耳往后一耸,眼睛一转,头一仰,就把我叼起来了。我吊在它的那些大牙之中,求助无门,悬在那里,像一个木偶!我又踢又扭,百般挣扎,但还是无法脱身,因为它的那些大牙完全陷入了我的上衣。

现在路上的人对我有兴趣了。我这个被马叼起的怪状,使得他们立刻围拢过来,站在那里看热闹。人越来越多,后面那些看不见的人,争着往前挤,要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位受惊的老太太在嚷:“啊!那个可怜的孩子,你们救救他吧!”于是有些勇敢的人,就来拉我,但是那匹马的牙越咬越紧。这时四周有许多人在出主意,各处有人在喊叫。我还看到前排有两位漂亮的小姐,在吃吃地笑,这真令我感到羞耻不堪!

我拼命挣扎,要脱离这个难堪的怪状,由于这一乱动,我的领子变得紧了,它勒住我的脖子,使我几乎不能呼吸!那匹马的口涎像流水似的,流到我的衣服上,湿了一大片,我已经绝望了!

正在绝望之际,有一个小个子的人,推开那些观众,走向前来。他满脸黑色的煤灰,胳臂上放着两个空的装煤袋,大声在问:

“这是怎么回事?”

十几个人同时给了他回答。

他怒气冲冲地对我问:“你不能不惹这匹马吗?”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已被勒得眼睛快要突出,呼吸快要停止,哪还能有精神和他说话……

那个送煤的人,于是把他的怒气转向他的马。他对它下命令:“把他放下,你这个大王八蛋!快点,松开嘴,把他放下来!”马还是没有反应。他气了,于是用他的手指,用力杵它的肚子。那匹马竟像一只服从命令的狗似的,乖乖松口了。我掉下来时跪倒在沟中,我只好就在水沟里休息一会儿,喘喘气,耳朵里还能听见那个小矮个子的煤夫在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