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诗人自读(第3/21页)

如果雅罗米尔不能认出自己作品的价值,这不就表示他是在不经意地、胡诌地、机械地写诗,没有真正的理解,因而也没有真正的才能(正如他曾用一个偶尔创造出来的狗头人世界使画家着迷一样)吗?

”瞧这儿“,有一次谈话涉及到这个问题时,画家说,”你在这首诗里表达的观念并不是你思维的结果,对吧?是的,完全不是:他只是偶然产生的,突如其来、出乎意料地就来到你头脑里。这个观念的真正作者不是你,而是你内心的某个人,你头脑中的一个诗人。这位诗人就是流过每个人身上强有力的潜意识流。这不是你的成就,而是潜意识流——它没有偏爱——碰巧选择你作了它的小提琴的弦。“画家是想来一番有关谦虚的布道,但雅罗米尔却立刻从这番话里发现了一颗闪光的珠宝来装饰他的自尊。好吧,就算这些诗歌的意象不是他创造的,但一种神奇的力量还是把他选为了它的乐器。因此,他可以以某种比”才能“大得多的东西为荣,他可以以”选择“为荣。

而且,他从来没有忘记温泉疗养地那位女士的预言:这个孩子有远大的前程。他相信这些话,仿佛它们是神的预言。在雅罗米尔的头脑中,未来是地乎线外未知的王国,在那里,革命的模糊观念(画家经常谈到革命的不可避免)和诗人狂放不羁的模糊观念混杂在一起。他知道,这个未来的王国将满载他的荣誉,这种认识给了他一种确信感,这种确信感(分离的,独立的)同他所有痛苦的怀疑相互并存。

呵,每当雅罗米尔下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照着镜子,时而望着这一面,时而望着那一面,日子显得是多么漫长和空虚啊!

这怎么可能?人们不总是在说青春是人生的黄金时代吗?那么,为什么他感到如此缺乏生命力?如此空虚?

这个词就象”失败“一词一样令人不愉快。还有一些词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讲(至少在家里,在这个空虚的城堡里)。比如,”爱情“或”姑娘“这样的词。他多么讨厌居住在底楼的那三个亲戚!他们经常举办舞会,一直折腾到深更半夜,不时传来喧闹的谈笑声,女人的尖叫声,那声音象在撕裂雅罗米尔的灵魂,他蜷缩在被窝里,无法入睡。

他的表兄只比他大两岁,但这两岁却造成很大区别。表兄是一个大学生,常把一些迷人的姑娘带到自己的房间(得到他父母的理解和赞同),对雅罗米尔既和气又冷淡。雅罗米尔的姨父很少在家(他一心忙于继承的行当),但姨母的声音却在整幢房子里响个不休。每当遇见雅罗米尔,她都要问那个千篇一律的问题:你同女孩们的关系处得怎样?

雅罗米尔真想在她脸上啐一口,因为她那居高临下的快活的问题触到了他的痛处。并不是他同女孩子们没有任何来往,而是他与她们的约会非常少,象天上的星辰一样寥寥。

”女孩“这个词就象”孤独“和”失败“这些词一样令人沮丧。

尽管他与女孩子们在一起的实际时间很短,但每次约会前,他都要长时间地期待。

不仅仅是在做白日梦,而且是在做艰苦的准备。雅罗米尔深信,要使约会成功,最重要的是能说会道,避免令人尴尬的沉默。因此,一次约会主要是对谈话艺术的一次练习。

他为此专门准备了一个笔记本,在上面写下适合讲述的故事。这些故事不是有关别人的轶事,而是有关他自己生活的故事。由于他自己经历的冒险太少,于是他便编造了一些。

他很有分寸:在这些杜撰(或读来或听来)的故事中,他都是让自己做主人公,但并没有使他变成一个英雄。它们只是为了驱使他不引人注意地跨过沉闷不变的领域的界线,进入行动和冒险的领域。

他也从各种诗歌中抄一些诗句(我们可以注意到,这些诗歌并不是他自己特别喜欢的),这些诗赞扬了女性的美,可以冒充他自己的观察。比如,他草草记下这句诗,”一面骄傲的三色旗是你的面孔:你的嘴唇,你的眼睛,你的头发……“这样的诗句,只需移动一下有韵律的成分,便可以作为一个突发的独到思想讲给女孩听,就象是一句恢谐的恭维:”你知道,我刚刚意识到你的面孔象一面可爱的三色旗!你的眼睛,嘴巴,头发。从现在起,我将决不在别的旗帜下效劳!“瞧:雅罗米尔正出去赴约。他一心只想着准备好的诗句,他担心他的声音会不自然,他的话听起来会象一个拙劣的业余演员在背诵台词。在最后一刻,他决定不讲这些话了,但由于他根本没考虑过别的话,所以他无话可讲。这天晚上的约会结果变得痛苦、尴尬,雅罗米尔感觉到女孩子在暗暗嘲笑他,于是他怀着彻底失败的心情向她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