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7页)

那位木匠见到这本他所熟悉的小书时,便向我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半是高兴半是怀疑。

“怎么了?”我问。

“我看到一本我熟悉的书。您真的认真看过这本书吗?”

“我在旅行途中看过,”我回答说,“有时也喜欢翻翻,我喜欢查找专业的表达。”

“是这样!”他大声说,“您也自己一人到处旅行帮工吗?”

“同您说的情况不完全一样。但是我已经徒步走过不少地方,而且住过很多廉价的小旅馆。”

说话的工夫他已经把书又重新摞好,准备走了。

“您当年去过哪儿?”我问他。

“从这里到科布伦茨,后来再南下到日内瓦。那可不是我最糟的年头。”

“我猜您还在监狱里待过一两个晚上?”

“只有一次,在杜拉赫。”

“您要是愿意请给我更详细地说说您的经历。我们可以再见面,对了,去喝一杯怎么样?”

“我对酒不怎么感兴趣。但是如果您愿意下班后到我家来一起聊聊天吹吹牛,我倒是不介意。希望您不是在拿我开玩笑。”

过了几天——正值伊丽莎白家举行社交晚会——我出了门,却又在大街上站住了,思量着与其去参加晚会虚度整个夜晚还不如到木匠家去。我于是回家,换下大礼服,去拜访木匠。作坊已经上锁,里面一片漆黑,我摸索着穿过阴暗的门廊和天井,在后屋的楼梯爬上爬下、磕磕绊绊,终于在一扇门上找到写着这位师傅姓名的门牌。我径直走进一个很小的厨房,那里有一个憔悴干瘦女人在准备晚饭,同时照顾着三个孩子,以至于那间小小的屋子被生活的气息和巨大的吵闹声充斥着。那个女人看到我多少有些惊讶,然后领我进到隔壁的房间,木匠师傅正坐在窗边借着黄昏的微光读报纸。一开始他还嘟嘟囔囔地抱怨,因为他以为我是某个有急需的客人,接着他认出是我,便和我握起手来。

他感到意外和窘迫,我便转过身去逗那些孩子们,但孩子们立刻跑回了厨房。我跟着他们一起过去,见木匠的夫人正在那儿准备做米饭,这使我记起了我在翁布里亚时那位女房东,于是我就帮了她一把手。在我们这里多半把米煮成糊状,什么味道都没有了,像糨糊一样黏牙。眼看这种灾难要在这里重演,我总算及时拯救了这些大米,要了锅和漏勺,接替了煮饭的活儿。那位主妇带着惊讶之情屈服于我的强行闯入。米饭做得还算可以。她把饭菜端上桌,点亮油灯,我自己也动手盛了一盘。

木匠妻子一直事无巨细地跟我聊如何做饭,她丈夫几乎插不上嘴,他的漫游经历只好推迟到以后的晚上再说。他们很快就意识到,我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是个绅士,骨子里仍然是个农民的儿子,是普通人家出身。所以,第一个晚上我们的关系就已经很和睦了。他们把我当作与他们平等的人对待,我也在这贫苦的一家人身上感受到了老家的氛围。这里的人没有工夫附庸风雅、故作姿态或多愁善感。他们那严酷而艰辛的生活对我来说十分亲切,而且无须用华丽的辞藻加以粉饰。我越发频繁地去拜访木匠,在那里,我不仅忘掉了虚伪无用的社交礼仪,而且忘掉了我的悲伤和弱点。似乎我突然发现了我的一部分童年碎片,仿佛当时被神父所打断、被送进学校以前的那段生活又在这里继续下去了。

在一张已经被撕破并且发黄的老式大地图上,木匠和我俯身上去,分别追寻着他和我昔日的旅途足迹,凡是我们两个都熟悉的每一座城门、每一条小巷,都使我们心花怒放,我们又讲旅行者的老笑话,甚至有一回,我们唱了许多漫游者的老歌。我们谈论着现在木匠生意难做、养家不易、孩子的琐事和城里的桃色新闻——渐渐地,我们俩的角色转变了。我对他心怀感激,他成了我的老师并把他自己的某一部分给予我。随着一种巨大的减压解脱感,我感到周身被现实的氛围环绕着,而不是聚会上的嘈杂。

在孩子们中间,木匠五岁的女儿吸引了我的眼球,因为她特别可爱。她叫阿格涅斯,人们昵称她阿吉。她的头发金黄,面色苍白,脆弱多病,有一双胆小羞涩的大眼睛,又柔弱又害羞的性格。一个星期天,他们一家人外出散心,我也加入其中,而阿吉病了,她的母亲留下陪她,我们其余的人走得很慢,出了城郭外,身后就是圣玛格丽特大教堂,我们两个大男人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孩子们则跑去到处找石头、野花和小甲虫,我俩望着夏日生机勃勃的草地、宾宁公墓,以及连绵不绝的美丽的蓝色侏罗山脉。木匠却显得疲惫不堪而且心情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