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6页)
湖水在船首两侧发出咕咕的、沉闷的声响,船桨带起一串串银色的水珠,四周的群山似乎在很近的地方伫立着,沉默无言,清冷的月亮从浓雾笼罩的山头移到另一个山头。我少年时代的精灵默默地站立在我周围,用深邃的眼睛望着我,沉默着、寻找着。我仿佛看到美丽的伊丽莎白也在这些精灵之中,如果我没有错失时机,她会爱上我,成为我的人。
我觉得,如果我悄无声息地沉入这苍白的湖水,恐怕没有人会去打听我的下落,那么这样的下场真是最好不过了。然而,当我发现这条破船正在漏水时,我却加快速度划了起来。我突然觉得身子发冷,于是毫不犹豫地回到家里。
一到家我就疲倦而无力地躺到床上,但是头脑清醒,回顾我的生活,试图找出我到底缺少什么能引导我通向更幸福、更真实的生活的东西。我清醒地意识到爱的核心是善良、幸福与快乐。我必须开始去爱众人而不顾我在伊丽莎白那里遭遇的新的悲痛。但是如何去爱呢?又去爱谁呢?
这时我想到了我的年迈的父亲,我第一次注意到自己从未真正爱过他,尽管我应该去爱他。在我的童年时代,是我让他的生活更为艰难,后来我离开了家,母亲去世后,又把他孤零零一人留在家里,我还常常生他的气,末了几乎完全把他给忘了。临终时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情景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站在旁边,看着他的灵魂慢慢消逝隐去——我从来都不了解这副灵魂,我也从未努力试图得到他的爱。
于是我着手去完成这项又艰难又甜蜜的任务:我要从一个脾气暴躁又难相处的老酒鬼那里学会如何去爱,反倒不是从一个美丽而可爱的姑娘那里。我不再粗暴地回应他的问话,尽可能周全地为他着想,尽可能多花点时间陪陪他,给他念日历上的小故事,给他讲法国和意大利产的葡萄和那里当地人喝的酒。我让他继续做那些他力所能及的活儿,否则的话,他就会完全失去对自己的控制。不过我却没有办法使他习惯于晚上不去酒店而在家里喝酒。我把酒和烟买回家,想方设法逗他开心让他在家消磨时间。这样尝试了四五个晚上,他犯了犟脾气,一声不吭,我问他有什么不舒服,他便抱怨说:“我猜着你想永远都不让你父亲踏进酒店一步了。”
“哪儿的话,”我说,“你是父亲,我是你儿子,我们要做什么完全取决于你的决定。”
他眨巴着眼睛打量我,然后快活地拿起帽子,于是,我们便一同朝酒店走去。
很明显我父亲不喜欢和我长时间地待在一起,尽管他并没有这么说过。况且我感到自己迫切希望去国外什么地方转转,让我受伤的心得以恢复。我便问老爷子:“如果我再一次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你有什么想法吗?”他搔了搔脑袋,耸了耸肩膀,狡猾地微笑着,用一种期待的口吻说:“随你的便啊!”启程之前,我走访了几家邻居以及修道院的管事人,请他们照应一下我的父亲。
我还留出一天的时间去攀登塞纳尔斯多克峰。我站在宽阔的半圆形峰顶,俯览群山、葱绿的山谷、波光闪闪的湖面和远方城市上空笼罩的雾气。在我的童年时代,这一切曾使我充满强烈的憧憬之情,于是我背井离乡,为自己征服那美好而辽阔的世界,如今,它就在我的眼前铺陈开来,一如既往美不胜收,一如既往神秘莫测。我已经准备好再一次踏上前进的路去追寻属于我的命运。
我早已下决心到阿西西去度过一段较长的时间,这对我的研究工作一定大有裨益。我先乘火车回到巴塞尔,买了点必需的东西,收拾好几件行李,托运到佩鲁贾。我自己则乘火车到佛罗伦萨,从那里不慌不忙、心情舒畅地徒步走到南方,过了佛罗伦萨,同当地人打交道是不需要任何伎俩的;他们的生活始终是那么简单、开放、自由、淳朴,因此,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你能随心所欲地结交很多朋友。我又感到安全熨帖,如同在家里一样,于是暗下决心,日后回到巴塞尔,我不会在社交圈子里而是要在普通人中间寻求与人相伴带来的慰藉。
仅有的一点快乐便是在佩鲁贾和阿西西,我又重新对历史研究生了兴趣,焕发了新的活力,我受伤的灵魂也康复起来,并架起了通往生活的桥梁。我在阿西西的女房东是一位健谈而虔诚信教的蔬菜商,有那么几次,我同她谈论关于圣徒方济各的事迹,她便同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还到处宣扬,给我带来了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的好名声。虽说我不配享受这种荣誉,但由此而来的好处是人们不再怀疑我是异教徒了。往常,任何外来人都会被贴上这种标签。这样,我便可以深入地同当地人交往。这位太太名叫安农齐亚塔·纳尔迪尼,三十四岁,寡妇,身材高大,很懂礼貌。星期天,她常穿一件颜色明快而花哨的连衣裙,像是在过真正的节日,除了耳环以外,胸前还挂上金项链,项链上有不少金箔圣牌闪闪发光,叮当作响。她走到哪里,都带着一本银套祈祷书,使用起来一定非常笨重;还有一挂带银链的念珠,黑白相间,非常漂亮,使用起来当然灵便得多。在等待进教堂的时候,她常坐在凉廊里,向女邻居们逐条列举缺席的女教友们所犯的罪孽,引得听者长吁短叹,在她那虔诚的圆脸上的表情虽然尖酸辛辣,但却反映出她那与上帝和睦相处、和谐一致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