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6页)
我马上收拾行装,翌日清晨便到车站乘车返回故乡,我渴望着重新攀登塞纳尔斯多克的巨峰,我要重访我的童年,去看看我的父亲是否还活着。
我们都变得生疏了。父亲头发全白了,背也不再那么直挺挺的,看起来再也不那么威风凛凛的了。他待我态度温和,带点羞怯,也不问什么问题,甚至要把他自己的床让给我睡;看来我这次回家不只使他感到出乎意料,还弄得他有些尴尬而不知所措。这所小房子仍旧归他所有,只是草场和牲口都被卖掉了,他收到一点养老金,到处找一些很轻的活儿干。
当他离开房间,只剩下我一人时,我走到先前我母亲的床铺放置的地方,站在那儿,往事就像一条平静宽阔的大河从我心中流过。我不再青涩年少,我想,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就连我自己也将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驼背老头,躺在那里随时准备在痛苦中死去。这间老旧、寒碜的小屋似乎自从我出生就没有发生过任何改变,我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学过拉丁文、目睹母亲去世,产生这些念头是很自然的,这些念头让我思绪宁静、心平气和。我怀着感激的心情回忆着青年时代丰富多彩的生活,这时,我突然想起在佛罗伦萨学到的罗棱索·德·美第的诗句:
Quant’и bella giovenezza,
Ma si fugge tuttavia.
Chi vuol esser lieto, sia:
Di doman non c’и certezza.
(青春多美好,
时光手中逃。
欢乐趁今朝,
明日谁知晓。)
我同时感到惊异的是,我把对于意大利、对于历史、对于疆域辽阔的精神王国的回忆也带到故乡的这间古老破旧而熟悉亲切的小屋里来了。
我给了父亲一点钱。晚上,我们一同去酒店,那里一切如故,就好像我昨天晚上刚刚去过一样,唯一不同的只是酒钱由我来付。我父亲谈到香槟以及那种在倾倒时会产生星星状泡沫的纳沙特尔酒时,他让我就像这方面的权威人士一样为他做证,甚至承认了我现在的酒量已胜过他。我问起那个干瘪瘦弱的老农民,我上一次来到这个酒馆时还往他光秃秃的头顶上泼过酒的那个。他爱讲笑话,脑子里满是鬼点子,但他早已去世,连同他讲过的那些笑话一起被人遗忘了。我喝着沃州酒,听别人闲谈,也讲了一些我自己的经历。在月光下,我同父亲一起走回家去时,他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聊,一边手舞足蹈、比比画画,醉醺醺地一刻不停,我像是中了某种特殊的魔法一样入迷地听着、看着,这样奇特的感觉我以前还没有过。过去的一些人的形象又浮现在我眼前——康拉德舅舅、罗西·吉尔坦纳、母亲、理查德和埃米尼亚·阿格丽哀蒂,他们就像是一本美丽的画册,画里的内容让我感到惊异,因为这一切在现实生活里似乎并不是那么珍贵的东西,但在我此刻看来却是非常完善而美丽。这一切都曾从我脑海中穿过,以惊人的速度被人很快遗忘。但是现在它们却又清晰而逼真地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半辈子的生活,不需要我的有意识地去操控就能在记忆中完整地存留下来。
我们回到家里,我父亲讲着讲着不出声了,他睡着了,这时,我才又想起伊丽莎白。就在昨天她还跟我打招呼呢。我开始还对她钦慕赞美,随后就祝福她和她的未婚夫新婚幸福。现在我觉得这好像已经是发生在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似乎在那以后发生了很多事——我的悲伤与痛苦苏醒了过来,掺杂着记忆的洪流,击垮我那自私又害怕受伤因此急于自我保护的心,就像热风摇撼塞纳尔斯多克峰顶那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的茅屋一般。我在屋里待不下去了,便从低矮的窗户爬出去,穿过小园子,来到湖边,解开已经被人忽视了很久而无人使用的小船,轻轻地划进湖面上苍茫的夜色中。群山都披上了一层银雾做的面纱,依旧保持着庄严肃穆的形态,几乎圆满的月亮看起来似乎就悬挂在塞纳尔斯多克峰的山尖儿上。我甚至都能听见瀑布的声音。故乡和我的少年时光都如同鬼魅一般用它们苍白的羽翼抚摩我,它们登上了我的小船,伸出双臂,做出痛苦的、难以理解的动作。
那么,我的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经历了这么多的欢乐与痛苦又是为了什么呢?我为什么那么渴求真和美?而且,为什么经历了那么多是非,我的这种渴望仍然未曾熄灭?为什么我要为这些女人坠入爱河,还要为她们忍受这么多痛苦与折磨?我为什么还要眼含泪水,执着而固执地追求那些美丽的女人?——我再一次为不圆满的爱情而羞愧地低下了头。上帝真是难以捉摸,他既然注定要我去过一种孤独的隐士生活,注定没有人爱我,又何苦在我心中燃起渴望被爱、需要被爱的烈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