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7页)
回顾我在苏黎世和巴黎度过的时光,我试图为我自己理清与我同时代的人们心中真实的愿望、激情和理想。他们当中,有人致力于说服别人放弃过时的家具、墙纸和衣服,并将更自由、更美好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介绍给他人;有人以传播普及黑克尔的一元论为己任;有人为争取世界持久和平而努力奋斗;还有人为贫困的下层阶级争取权益,或者筹集善款,在集会上呼吁剧院和博物馆应为广大民众而建。而在此地,在巴塞尔,有人还反对酗酒。
所有这些努力都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和运动的激情,但是它们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即便其中任何一项,甚至所有这些全都成功实现,也不会让我和我的生活产生任何不同。
我闷闷不乐地陷入我的扶手椅中,推开面前的书和纸,苦苦思索。我能听到窗外莱茵河的波浪拍打的声音,听到风在树枝间簌簌作响的声音。我聚精会神地聆听这种伟大而忧伤的语言,这种语言似乎让悲哀与渴望弥漫到每个地方。我看到苍白的云朵像受惊的鸟群一样不安地掠过夜空,我听着莱茵河在流淌,想着我母亲的死、想着圣方济各、想着我的故乡和戴着雪帽的群山、想着溺水而死的理查德。我看到自己征服了峭壁绝境,只为给罗西·吉尔坦纳采摘“阿尔卑斯玫瑰”;我看到自己在苏黎世沉湎于书本、音乐和高谈阔论而意气风发;我看到自己与阿格丽哀蒂一起在夜色中划船;看到自己因理查德的死而绝望、出行、回国,情绪刚刚恢复又重新陷入绝望。这一切有何意义?又为了什么呢?啊,上帝啊,这一切难道只是一场喜剧、一次偶然,还是一幅海市蜃楼的空想?难道我没有为友谊、美人和真理而努力奋斗并忍受痛苦吗?渴望与爱的巨浪不是仍然在我心中激烈地翻腾着吗?但一切思考都徒劳无益,反而成就了我的痛苦,也未必能让别人快乐!
所以这正是出去大喝一杯的好时候。我吹灭了灯火,摸索着走下高而陡的环形楼梯,来到供应韦尔特利纳酒的大酒店或者卖沃州酒的小酒馆里。尽管由于我是常客所以总能受到礼貌的尊敬,但我总是脾气暴躁,有时还说不出的粗鲁不堪。我读着一份名为《西姆普利齐西姆斯》的讽刺漫画杂志,它每回都使我勃然大怒。所以我喝着我的酒,等待酒力将我的怒气平息。每当甜蜜的酒神用他那双温柔的手抚摩我时,我的四肢就变得舒服而无力,而我的灵魂就会随着他的指引进入美梦之地。
有时,我自己都惊异于我待人怎么如此粗暴无理,甚至以厉声辱骂别人取乐。我经常光顾的酒店里的女侍者都怕我,诅咒我,说我是无赖,因为我总是挑她们的毛病。当我凑巧加入别的顾客之间的谈话时,我也总是粗暴鲁莽或对他们冷嘲热讽,别人自然用同样的方式回敬我。
尽管如此,我仍然获得了少数几个能一起喝酒的伙伴,他们全都是些上了年纪、不可救药的大酒鬼,我有时同他们一起消磨掉整个夜晚,相处得还算可以。其中有个老家伙,外表粗鲁而心地不坏,是个职业设计师,他讨厌女人,好讲一些猥亵下流的笑话,是第一流的酒鬼。如果我们碰巧在哪个酒馆相遇,接着总是一通开怀畅饮。我们一开始总是善意地拿对方开玩笑,一来二去一小瓶罗特酒就下肚了,接下来,渐渐以喝酒为主,交谈逐渐减少,最后我们默默地面对面坐着,各抽各的雪茄,喝光各自酒瓶里的酒。我们两人真是棋逢对手,总是在同一时间重新把酒瓶灌满,然后怀着半是尊敬半是幸灾乐祸的心情望着对方。有一次,在深秋葡萄丰收的季节,我们两人一同徒步穿行马克格赖夫勒一带盛产葡萄酒的小村庄。在教堂的鹿苑里,这个老东西向我讲述他生平的故事。我只记得这些故事又好玩又非同寻常,可惜细节我全都忘了。
我只记得他讲的一则近几年发生在他身上的跟喝酒有关的一件逸事:他去参加农村的一次当地节庆活动。他是客人,坐在尊贵的位置,所以一开始就跟神父和乡长频频干杯,以至于他们很快就酩酊大醉。可是那位神父还得上台致辞呢。大家好不容易把他拖到台上,他却发表了一通令人难以接受的讲话,被大家心怀厌恶地请了下去,这时乡长觉得自己应该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于是开始大声地即席演讲,一开始他还用了一种大胆而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但是他突然感到身子不适,于是用一种非同寻常而粗俗无礼的方式草草结束了讲话。
我真的很高兴听到这个故事,也愿意听听我这位酒桌伙伴讲讲别的经历。可是我们闹翻了,在一次射击比赛的晚会上,我和他争吵起来,从此我们变成势不两立的敌人。现在即使我们两人碰巧在同一家酒店相遇,也各占一张桌子,就像两个仇敌。但是出于习惯,我们仍然默默地互相观察、以同样的速度喝酒,一直待到其他顾客早已散尽,人家也来请我们走时方才罢休。我们再也没能言归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