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7/9页)

下午,我去找她,埃米尼亚一见我便大惊失色。

“出了什么事?你病了吗?”

“没什么要紧的,”我回答道,“似乎我昨天醉得很厉害,仅此而已。”

她让我坐在一张椅子上,要求我不要动,而我也做到了。因为我不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而且在她的工作室里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可能由于画室里松节油的气味,让我梦见了在故乡给我家的小船刷油漆的情景。我躺在旁边的鹅卵石上,瞧我父亲拿着罐子和刷子干活;母亲也在那里,当我问她是不是没有死去时,她低声说道:“没死啊,如果我没在这儿的话,你早晚和你老爸一个下场。”

我从椅子上摔到地上才醒了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换了地方,竟然在埃米尼亚·阿格丽哀蒂的工作室里睡着了。尽管我没见到她,只听见她在隔壁小房间里盘子和刀叉相互碰撞的声音,这才断定又是晚餐时间了。

“你感觉如何?”她在隔壁向我呼喊着。

“感觉很好。我睡了很长时间吗?”

“四个钟头。你难道不为你的所作所为感到害羞吗?”

“有一点害羞。但是我做了一个美梦。”

“给我讲讲。”

“只有等你过来这边并且原谅我我才说。”

她过来了,不过要我把梦讲给她听以后才肯原谅我。所以我详详细细地把梦重新叙述了一遍,在此过程中,我深深地陷入已经逐渐有些忘却的童年往事之中。当我说完这些,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把童年的故事告诉了她,也是对我自己的一种回顾。她主动让我把她的手握在我的手里,还把我皱皱巴巴的上衣抚平,并且邀请我明天再来给她当模特画画。所以我感觉到她已经理解了、并且已经原谅了我今天的失礼行为。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都去给她当速写模特,坐在她的工作室里,一待就是几个小时,我们很少交谈。我通常只是简单地安静地坐着或站着,就好像被施了魔法一般。我倾听着炭笔轻柔地摩擦声,闻着油画颜料淡淡的气味,享受着在我爱的女人身边的欢愉之情,因为在此期间她的眼睛一直停留在我的身上。白色的光线沐浴着工作室光洁的墙壁,几只昏昏欲睡的苍蝇嗡嗡叫着撞在玻璃窗户上,在与工作室毗邻的小房间里,酒精灯哔哔啵啵地燃烧着,这样她就能在每次绘画告一段落时为我端上来一杯热茶。

即便是回到我那位于小阁楼的家里,我的脑子里仍然都是埃米尼亚的身影。虽然我无法对她的绘画艺术怀有钦佩或赞美之情,但这种思念并没有因此而有丝毫的减弱。她本身就那么美丽、善良而又自信——她的画对我来说还算得上什么问题呢?相反,她的作品有一种英雄主义气质:一个为了生存下去而顽强战斗的女性,一个安静沉稳、坚韧不拔、充满勇气的女英雄。

无论如何,再没有什么比反反复复思念自己所爱的人更没有出息的事情了,这种思念就像是一辆循环往复的脚踏车一样。这就是为什么后来我在回忆起这个美丽的意大利女孩时,尽管她的形象还算清晰,但却缺乏很多琐碎的细节,也缺乏我们对待靠近我们的一般的陌生人时会注意到的那些相貌特征。比如说,我记不起她留着什么样的发型,记不起她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如此等等,甚至连她的身材究竟是高是矮都记不清。每当我想起她时,眼前出现的她的相貌就是头发乌黑,发型高贵,一双闪闪放光的眼睛嵌在一张苍白但生气勃勃的脸上,嘴型也非常好看。当我想起她,想起我爱上她的那个时刻,我总要回忆起在小山上的那个夜晚,和风从湖上吹来,我喜极而泣、癫狂不已。我还总要忆及另一个夜晚,现在我就要讲到它。

我一定要以某种方式表达我的爱意并追求这位女画家,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如果我不是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她,我本可以满足于远远地尊敬她,用沉默忍受这爱的疼痛。但由于我跟她见面太频繁了,我跟她交谈,握她的手,进到她的房子里,我的心总是处在一种被痛苦折磨的状态之中,我简直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正好在仲夏温和的夜晚,她的一些艺术家朋友在美丽的湖边安排了一场小型派对。我们喝着冰凉的酒,听着音乐,观赏用花环串起来挂在树中间的日式红灯笼。大家有说有笑,讲着笑话,最后大声地唱起歌来。一个傻乎乎的年轻画家颇为自恋地扮成一个浪漫而放荡不羁的诗人,歪戴着他那顶贝雷帽,背靠着栏杆,弹着一把长颈吉他。一些比较知名的艺术家也接到了邀请,但他们要么根本没露面,要么低调地坐在一边。一些女孩穿着轻薄的夏日长裙亮相,其他人则穿着日常的、并不怎么讲究的衣服。理查德同平常一样和年轻姑娘调情。我虽然内心忐忑不安,但感到很冷静,酒也没怎么喝,只是等候埃米尼亚的到来,她承诺今天让我带她去划船。当她如约来到时还送我几朵鲜花作为礼物,于是我们一同上了一条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