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9页)

第二天,我去找他。我们一路上闲聊着,慢慢地登上一个中等高度的山丘顶端,俯瞰城市、湖泊、园林,尽情享受着傍晚那丰厚的美景。

“现在你可以唱约德尔小调了吧!”理查德说,“如果你还觉得不好意思的话,那就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但是,如果你愿意,请唱得大声些。”

他可以满意了——我欢欣鼓舞近乎狂野地唱起约德尔小调,尽可能地把所有停顿、变调、换音都用上了,一直唱到星光闪烁、夜色深沉。当我停下的那一刻,他刚想说话,却又竖起耳朵对着群山的方向倾听。从远方的山顶传来回应,那么温柔、绵长,渐渐变得更加高亢而悠扬,是猎人或长途远行的旅人在回答我的歌声。我们静静地听着,心里非常高兴。当我们站在那儿一起聆听的时候,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我突然意识到我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站在一个朋友身边,我感到由衷的快乐,我们一起展望那遥远而又朦胧的生活美景。在夜色下湖面泛起柔和的色彩,变得更加生机勃勃。在日落之前,我见到几座倔强而胆大的、锯齿状的山峰从四散的雾气中显露出来。

“那儿就是我的家乡,”我说道,“中间的峭壁叫红崖,它右边那座山是山羊角,左边远处的是塞纳尔斯多克峰,就是顶端圆圆的那座。我第一次登上那个宽阔的圆形顶峰时,才十岁零三周。”

我举目远望,努力想区分出位于南方更远处的一座座山峰。过了片刻,理查德说了句什么话,但我没有听清楚。

“你刚才说了什么?”我问道。

“我说,现在我已经很清楚你的天分是什么了。”

“什么呀?”

“你是一个诗人。”

一听到这个词,我立刻羞红了脸,而且恼羞成怒,我很惊讶他怎么猜到的。

“不,”我大声宣布,“我可不是什么诗人。虽说我在学校时确实写过一些格律诗,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写过任何东西了。”

“你会把它们给我看看吗?”

“我已经把它们全烧了。即便我没有那么做,我也不会给你看的。”

“一定是非常时髦的那种,其中蕴含很多尼采的思想对吗?”

“谁是尼采?”

“尼采?我的上帝,这里竟然有个不知道尼采是谁的人!”

“不知道。我为什么就得知道他呢?”

我不知道尼采这件事竟然让他如此得意,我因此变得更加愤怒了,于是我问他翻爬过多少座冰山。当他说他根本没有爬过冰山时,我也像他方才戏弄我那样嘲笑了他。这时,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用一种非常严肃的语调说道:“你太敏感了。不过你自己并不知道,你是一个何其纯洁而未经世事污染的人啊,在这个地球上像你这样的人已经很少了。你就瞧着吧,只需一年左右的时间,你就能知道跟尼采有关的一切甚至更多,你会知道得比我还多,因为你比我更能洞悉一切,比我更聪明。但是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你不知道尼采、不知道瓦格纳,但是你爬过很多山峰,你已经拥有一张如此坚毅强健的大山般的面孔。毫无疑问你就是个诗人。我从你的眼神和你的额头就可以看出来。”

我很惊讶于他这样直接地直视我,而且他如此坦诚的眼神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同时并没有使我难堪。还有一件最为不同寻常的事发生在我身上,甚至更让我惊讶而快乐:一个星期后,在一个非常拥挤的啤酒花园里,他发誓与我结成永远的兄弟关系,他又唱又跳,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一跃而起,吻我,拥抱我,然后围着圆桌与我跳舞,好像发疯了一般。

“人家看了会怎么想啊?”我试图劝告他说。

“他们会这样想:这两个人幸福极了,要不就是醉得不成样子了,大多数人则根本就不在意。”

理查德年纪比我大,比我聪明,比我受过更好的教育,各种事情都比我精通而熟练,又比我精明;但是和我相比,他看起来还仅仅是个孩子。比如说,在大街上他会带着一丝嘲弄的意味跟十几岁的小女孩调情;有时对于非常严肃的钢琴曲,他会弹着弹着突然停下来,讲一个幼稚的笑话再接着弹。有一回,我们随兴走进一座教堂,在牧师布道期间,他笑着在我耳边说:“你难道没发现那个神父就像一只干瘪的老兔子一样吗?”这个比喻贴切得很,不过我觉得,他完全可以在我们出了教堂之后再把这个想法告诉我。所以后来我就这么对他说了。

“但是我说得没错,对吧?”他抱怨道,咕咕哝哝地说,“过后我可能就不记得这事儿了。”

他说的俏皮话平淡无味,往往不过是从别人的书上引用的,对此无论是我或者别人都不以为然。我们喜欢他并不是因为他的机智幽默,更多的是他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性格和他周身散发的孩子般的天性而带来的难以抑制的快乐,正是这些东西可以随时进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