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5页)
接踵而至的假期,让我预先尝到了生活的苦涩,把我远走高飞、雄心勃勃的美梦好好地嘲弄了一番。第一个打击就是我见到母亲病倒了。她卧病在床,几乎很少说话,甚至见我来了也无动于衷。我并没有为此感到特别惋惜,但是使我伤心的是当我试图分享我的欢乐和年轻人的自豪感时,再也没有人会回应我了。随即而来的打击来自我的父亲,他告诉我,尽管他丝毫也不反对我去上大学,但是,他没有能力供给我上学的费用。要是那微薄的奖学金不够用的话,我就只好自己去挣剩下的钱;他在我这个年龄早就吃上用自己的双手挣来的面包了……云云尔尔。
这次假期我没有多少时间去远足、划船、爬山,因为我必须帮着干活,在家里和地里不停地忙碌,剩下半天的空闲时间,我什么事也不想做,甚至连读书的兴致都没有。平凡的日常生活麻木不仁地向人们索取它应得的部分,并且将我充沛而乐观的热情无情地吞噬,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感到被它激怒却又精疲力竭。而我的父亲,一旦说到金钱问题,他就一如既往地草率、粗暴而又严厉,他对我其实已经够友好的了,但是这并不能让我感到高兴起来。他对我所受的教育和我的学究气并没有言语上的表示,并带着一种半是轻蔑的敬意,这让我十分苦恼,并深感遗憾。而且我时常想起罗西,于是那种恶劣的感情又占了上风,我愤愤不平于我这个农民没有能耐让自己转变成为一个自信的“这个世界”的人。连续几天,我都在考虑如果我待在家里、忘掉什么拉丁语、将我的憧憬与希望埋葬在我这可悲的家乡那令人讶异的程式化的生活中,这样会不会更好一点。我四处乱跑,被痛苦所折磨,自轻自贱。即使在卧病不起的母亲身边也得不到慰藉和安宁。那幅想象中的图景又浮现在我眼前,而那个摆着柏拉图与荷马半身像的小树丛却似乎是在嘲弄我,于是我把所受的全部轻蔑、侮辱与恶毒的念头统统发泄在上面,我毁了这幅幻景。几个星期的时间漫长难熬,就好像我注定会在这段愤怒而崩溃的时光中失去我的整个青春一样。
如果说,我眼睁睁地看着生活轻率鲁莽而又彻彻底底地毁灭了我美好的极乐梦境,我因此又是震惊又是气愤,那么现在,我又惊异于如此剧烈的痛苦竟然可以被一扫而光,多么唐突而迅速。生活已经向我展示了它灰暗的日常工作的一面,现在它突然在我凝神专注的眼前展开它无限的深度,并且由于经历了更多事情,生活将随之产生的负担压在我年轻的心上,并对我产生了发人深省的影响。
炎炎夏日里一个燥热的早晨,我在床上感到口渴,便起身去找水喝。当我去厨房经过父母的卧室时,我听到了母亲的呻吟。我走到她的床边,可是,她既不瞧我,也不答应一声,而是发出同样干巴巴的、令人恐惧的呻吟声;她的眼皮在抽搐,她的脸似乎在苍白中泛着一阵蓝色。尽管我有点担心,但我并没有被吓到,直到我注意到她的双手平放在床单上,像一对熟睡的双胞胎那样没有一丝动静。这双手是在向我昭示母亲正在死去,因为这双手是如此无力,如此没有生气,活人的手绝不会是这样的。我忘记了自己仍然口渴,而是在她身边跪下,将一只手放在她的前额上方、挥舞摆动着试图寻找她的目光。当我们目光交汇时,她的眼神是那么坚定、平静而没有任何烦恼忧愁,但几乎就要熄灭了。我并没想到去叫醒我的父亲,尽管他就睡在一边,呼吸沉重。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我都跪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母亲步入死亡。她死得沉重、庄严而勇敢,这跟她的性格相符。她给我树立了一个高尚的榜样。
这个小房间里一片寂静,渐渐地被新一天的晨光所充满,整个房子和村庄都还在沉睡,我有足够的时间放任我的思绪陪伴我母亲的灵魂穿过房间、村庄,越过湖面和白雪覆盖的山尖,来到清晨纯洁、清冷而自由自在的天空之中。我并没有感到悲痛,因为一种震撼的情绪压倒了我,对于能够获得允许而目睹伟大的生命之谜自行解开的瞬间,对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生命的圆环随着一次微小的震颤而合拢在一起,我感到了一种敬畏之情。这种面对死亡毫无怨言的勇气是如此崇高,以至于让我的灵魂也荫泽了这种精神,就好像一道清冷明澈的光芒。我的父亲就在她身边睡着,没有牧师在场、没有得到祈祷或圣礼祝福母亲归天的灵魂——但这一切都不是我此刻所关心的。我只感觉到一种永恒的气息在这个被晨光照亮的小屋中弥漫,与我的心灵融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