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7/40页)
于是你们不难想象,当哈里和荒原狼并存时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快乐,也没有享受过作为狼的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任何程度上来说都是不快乐的(尽管这对他自己来说或许是同一码事,因为每个人都把降临到自己头上的痛苦和不幸视为最甚的那一种)。这并不是针对所有人而言。即便他身体里没有这只狼,或许也不会比现在快乐多少。即便是最不幸的生活也有其灿烂的时刻,也会在沙石当中开出快乐的小花。对于荒原狼也是如此。无可否认,大致说来他并不快乐;他也没让别人得到快乐,尤其是他爱上他人或别人爱上他时。对于所有爱上他的人来说,总是只能看到他心中的一面而已。很多人爱他,是把他当做一个有教养的、聪明而有趣的人而爱,而当她们发现他身体中的狼性时就会感到恐惧和失望。她们一定会这样的,因为哈里就跟每一个性情中人一样,希望自己作为一个整体被爱,他决计不能隐藏和掩饰心中的那只狼,尤其是在那些爱他而他也觉得她的爱很有价值的人面前。然而也有这样的人,她们恰恰爱上了他身体里的那只狼,爱他的自由、野蛮、难以驯服,爱他的危险和强壮,当她们突然发现这个狂野顽劣的狼其实也是一个人时,她们就格外失望,她们哀叹这个人同样渴望美德和精致,喜欢听莫扎特的曲子,也读诗,怀有普通人的理想。通常这些最令人失望和气愤,正是这样,无论何时他与别人联系在一起时,荒原狼便将自己的双重性格和分裂的本性带进了除他以外的其他人的命运当中。
现在,无论是谁觉得自己认识荒原狼,或者觉得能够想象得出他那不幸的支离破碎的生活,其实都是误解。其实他远远没有知道全部。他并不明白,正如规则之下总有例外一样,又好比作为一个罪人会比九十九个正义的人更亲近上帝一样,生活对于哈里而言,偶尔会有例外,也会抽到上上签。有时他可以用狼的方式呼吸、思考、感受,有时他又可以用人的方式,二者清晰无疑,不会混为一谈;即便这种情况很少出现,但他们会以这种方式和平共存,相辅相成,并不仅限于一方始终监视,另一方始终处于沉睡不动的状态,而是互相助长力量,使对方的存在变得更为确定。在这个男人的生命中如此,在世间所有的一切其他事物中也不过如此,日常所用的知识和公认的常理似乎都是出于一个目的,无外乎时不时思维禁锢片刻,然后突破重围,对荣誉之位屈服让步,以达到那些超乎常理的奇迹。现在,无论这些偶尔冒出、转瞬即逝的快乐时光是否以快乐和痛苦最终公平对决的方式,让荒原狼的命运保持平衡或厄运消缓,或许寥寥无几的快乐时光短暂但强烈,这是否远比所有的痛苦更有价值得多,它是否能够再次保持平衡又是一个问题,闲得无聊的人或许会考虑一下以求心灵的满足。凡是狼都会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就在那些无所事事且毫无意义的日子里。
为了承上启下,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像哈里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很多艺术家就是这种类型。这些人都有双重灵魂,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存在。其中既有上帝又有魔鬼;既有母性又有父性;既有制造快乐的能力又有忍受痛苦的能力;在仇恨与纠结的状态下,每个人都像哈里一样,两者兼备,又是狼又是人。对于这些人,生活没有休息可言,生命偶尔在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中具有如此的力量和难以想象的美感,那瞬间的快乐喷薄而出,那么高,那么亮,越过了痛苦的海面,它的光芒使光辉扩散到更远的地方,用它的魅力感染了其他人。就像一个娇贵的稍纵即逝的泡沫越过痛苦之海,所有的艺术作品都由此产生,在这片海洋中,茕孑一身之人将自己高高抬升,远在个人命运之上,他的快乐如同明星闪耀,所有看到它的人都将其当做永恒之物并视为自己的快乐。所有这些人,无论他们如何建功立业,其实并没有生活;也就是说,他们的生活并不属于他们自己,也没有任何形式。他们不是英雄、艺术家或思想家,用同样的方法,很多人却可以成为法官、医生、鞋匠或教师。他们的生活由连续不断的潮汐组成,既不快乐又饱经痛苦折磨,恐怖而无聊,除非有人已经做好准备领略那些仅仅出现在少数经历、行为、思想中的和照亮这种混乱生活的艺术作品中的意义。对于这些人,这种绝望和可怕的想法已经降临,或许他的人生只是一个拙劣的玩笑而已,是原始母亲的一次猛烈且不幸的小产,是大自然一次野蛮而悲凉的灾难。尽管如此,对于他们来说还有别的理解,或许这样的人并不是理智不健全的禽兽,而是上帝之子且注定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