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雅特里斯(第4/7页)

我从未和自己喜欢的女孩搭讪过,这一个也不行。然而这位女孩给我的印象比以前任何一个都强烈,而这段爱恋对我的人生产生了巨大影响。

忽然之间,我的眼前又出现了一个意象,一个高贵的意象——啊,我从来没有产生如此深沉激烈的对敬畏爱慕的渴望。我把她叫做“贝雅特里斯”,虽然没有读过但丁的作品,但我看过一幅英国油画作品,还保存了一幅仿制品。画中是一个英国前拉斐尔画风的女孩形象,手脚修长,体格纤细,头部细长,双手和容貌都超凡脱俗。我喜欢的那位年轻美丽的女孩并不很像画中人,虽然她也有我喜欢的纤细和稚气,面容有出尘脱凡的灵性。

我和贝雅特里斯没有说过一句话,然而那时她对我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她将自己的形象置于我前,向我打开了一方圣地,让我成了神殿中的祈祷者。一夜之间,我已远离了酗酒和夜游的恶习,重归孤独,找回了读书和散步的乐趣。

突然的转变令我饱受嘲讽。然而我已有了爱慕崇敬的对象,有了新的理想,生活又充满了希望和神秘瑰丽的朦胧,这些令我对嘲讽无动于衷。我重又找回了自己,虽然这个自己只是爱慕对象的奴仆而已。

每当想起那段时光,我都有些感动。我又一次拼命想在一段千疮百孔的生命上建起一个“光明世界”来,又一次,我满心只有一个渴望:消除心中的阴暗邪恶,完全驻留在光明中,跪在上帝前。然而,这一当前的“光明世界”在某种程度上只是我自己的虚构,那并不是向母亲怀抱、向安全感的回归,而是一种我自己创造、索求的职责感,其中有责任感和自我约束的内容。我一直因自己的性意识而苦闷,永远在逃避,然而在这种神圣的火光中,性升华成了精神和虔诚。从此,我的生活中不再有阴暗丑陋,不再有长吁短叹的夜晚,我不再为色情画心跳加速,不再站在违禁的门口偷听,不再心思不轨。我搭起了供奉贝雅特里斯像的圣坛,献身于她的同时,我也将自己献身给了心灵和神灵。我将自己那段沉迷于黑暗的往日变成祭品,奉献给了光明的力量。我的目的不再是情欲,而是纯洁,不是幸福,而是美丽和性灵。

对贝雅特里斯的爱慕完全改变了我的生活。昨天的我还是一个早熟的愤世嫉俗者,今天的我已成了圣殿的奴仆,一心想做圣人。我不但戒除了放荡的恶习,还渴望改变一切,将纯净、高雅和尊严带进一切事物中,包括饮食、语言和衣装。我变得严肃庄重,衣着正派,连走路的步伐都缓慢庄重了。旁人看来或许很怪异,然而在我心中,这是侍奉上帝的职责。

通过这些练习,我试图为自己新的生活态度找到一种表达,其中有一项练习对我尤其重要。我开始画画。一个起因是我手头的那幅英国贝雅特里斯像和那个女孩不够相似。我想将她画出来,送给自己。我心怀全新的快乐和希望,在自己住的小房间中搜集来漂亮的画纸、颜料和画笔,备好画板、玻璃、瓷碗和铅笔。我还买了小管装的美丽丹配拉颜料,这种颜料我尤其喜欢。里面有一种浓烈的铬绿色,那抹绿色第一次在小白碟上闪耀生辉的样子,现在依然历历在目。

刚开始画时,我小心翼翼。画脸很不容易,我先从别的部位开始。我画装饰品、花朵和虚拟的小风景,小教堂的一棵树,一条长着柏树的罗马桥。有时,我竟在这种游戏般的工作中迷失了自己,快乐得像一个玩颜料盒的孩子。最后,我终于开始画贝雅特里斯。

有几幅完全失败,被我扔掉。我越在脑中想像当日在街上相遇时她的面容,就越画不成功。最后我只好放弃,转而画一张陌生的脸,我任由想像带着我走,那是随兴所至的想像,从颜料和画笔下自然生出。画出来的是一张梦中的面孔,我比较满意。于是我继续尝试下去,画出的图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相似,虽然离现实依然遥远。

我渐渐习惯了拿着画笔,梦游般地描画线条,填补色块,这些形象并无原型,它们来自游戏般的摸索,来自潜意识。某一天,我几乎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终于画成了一张脸,这张脸比之前任何一幅都更强烈地向我诉说着什么。这张脸并不属于那个女孩,以我的水平,要画出她的样子实在为时过早。这张脸很不一样,是虚幻的,却并不因此而索然无味。它看起来既像男孩,又像女孩,头发不是那位美丽姑娘的浅金色,而是略微发红的褐色,下巴坚毅有力,嘴唇却红艳欲滴,整张脸显得有些僵硬,仿佛一张面具,却令人难忘,充满神秘的活力。

完成的画带给我一种奇特的感受。像一幅神像,又像一个神圣的面具,亦男亦女,没有岁月痕迹,意志强烈,却又如梦似幻,僵硬如石,又奔流如注。这张脸似乎要向我诉说什么,它属于我,它在呼唤着我。这张脸依稀有某人的痕迹,但我不记得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