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直面痛苦(第6/10页)

由此引申出一个观点:那些并非从痛苦中升华而来的思想,均缺少某种内在的重大动机。在普鲁斯特看来,精神活动似乎可分为两类:一种可称之为无痛苦的思考,此种思考并非由特定的惶惑不安引发,起于纯知性的求知要求,所想了解者无非睡眠是怎么回事,人为何会遗忘之类;另一种则是痛苦的思考,乃是从痛苦不安中脱颖而出,比如因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而生,或由追忆一个名字终不可得而起——普鲁斯特看重的,当然是后一种思考。

有例为证。他告诉我们,获得智慧有两种途径,一种是老师传授,毫无痛苦,一种则是得自生活本身,充满痛苦,他认为得自痛苦的智慧方是真知。假笔下虚构画家艾尔斯蒂尔之口,他将这观点表而出之。这位画家对叙述者论辩道,他宁可犯些错:

再聪明的人年轻时都说过错话,做过错事,或竟过着荒唐的生活,凡此种种,晚年想起真是令人汗颜,恨不能将其从记忆中尽皆抹去而后快。可是我们真不该悔不当初,将过去全盘否定,因为谁也不能肯定现在的自己已经大彻大悟(当然是就我们能够企及的智慧而言),除非我们已犯过种种错误,经历种种缺憾,由此抵达了智慧的彼岸。我认识一些年轻人……从他们走进学校的那一天,老师就向他们灌输高尚的情操、道德的完善之类。将来回首往事,他们也许会觉得了无遗憾,要是愿意,他们甚至可以将过去的所言所行一一公之于众而毫无愧疚。但说实在的,他们是可怜虫,无谓的教条的牺牲品,他们学来的东西毫无意义,只有负面的作用。智慧是教不出来的,只有我们通过自身的经历去发现,没有人可以分担,任何人也不能代劳。

为何不行?为何智慧总是与痛苦结伴而行?艾尔斯蒂尔未加申论,但有一点他说得够清楚了:一个人经历的痛苦越深,则他从此经历中获得的思想越丰富深刻。人心似乎是个迟钝的器官,若非受到真实的痛苦的刺激,它对难解的真实就拒不接受。普鲁斯特告诉我们:“快乐对身体是件好事,但惟有悲伤才使我们心灵的力量得以发展。”悲伤带给我们的是灵魂的操练,快乐之时,我们对此能躲则躲。的确,此话意味着,倘若我们将心灵力量的养成置于优先的地位,不幸就比心满意足更有益,情场失意就比读柏拉图或斯宾诺莎更有好处。

我们钟情的女人往往让我们受尽折磨,可是她们会在我们身上激发出强烈而深刻的情感,任何天才也不能如此令我们神魂颠倒。

有道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实情也许恰恰是如此。若你的汽车一切正常,你怎会去琢磨它里面的部件有何复杂的功能?所爱者信誓旦旦,我们怎会去深究人类背叛的动机?社交场上风光无限,我们怎会想起了解社交场上的种种势利?惟有陷入哀伤之时,我们才会有普鲁斯特式的冲动,彼时我们或正以被蒙面,暗自抽泣,如秋风中的枯枝,瑟瑟呜咽。

由此可知普鲁斯特对医生何以不信任。按照普鲁斯特的一套理论,医生总是处在尴尬的位置,人们相信他们对身体的种种情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实则他们的知识多半并非得自自己的病痛。医生所以为医生,不过是读了几年医学院罢了。

医生最令普鲁斯特反感者,就是他们的自以为是。普鲁斯特深谙病痛之苦,而医生的自以为是的全部根据,则仅是当时甚不可靠的医学知识。普鲁斯特还是小儿之时,曾被送到一位赫赫有名、叫作马坦的医生处就医。这位名医声称找到了一种根治哮喘的法子。他的法子是将普鲁斯特鼻中一隆起的赘肉烧灼除去。手术做了两小时,普鲁斯特大吃苦头。事毕,马坦医生很笃定地对他说道:“你现在可以放心到乡下去了,花粉过敏、发热之类再不会有了。”实情当然并非如此:手术后第一眼看到怒放的紫丁香,普鲁斯特便即哮喘发作,而且来势凶猛,久久不退,以致他手足发紫,差点性命不保。

普鲁斯特笔下的医生也让人不能放心。叙述者的外祖母患病,忧心忡忡的家人连忙请来医界响当当的人物布尔班医生。外祖母病得不轻,痛苦异常,布尔班医生却是不以为意,粗粗一看即开出完美药方:

“太太,你这病好治,什么时候会好?——这全看您,也许今天就没事——什么时候您发现其实根本没病,像往常一样过日子,您这病就好了。您说您不吃不喝,也不出门?”

“可是,医生,我在发热呀!”

“现在可是一点不烧。那不过是个堂皇的借口罢了。您可知道,三十九度高烧的结核病人我们还让他进食,还叫他到户外去呼吸新鲜空气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