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优哉游哉(第3/5页)

这一番引经据典并非只是卖弄学问(尽管普鲁斯特碰巧说过这样的话:“若是别人的说法较自己苦思冥想所得更有意思,断不可错失良机,拒不引用。”),我们毋宁认为,这是引导人们思索弑母惨剧背后深意的一种方法。对普鲁斯特而言,梵·布莱伦伯格对每个人均有启迪意义,我们不能以为事不关己,全然置身事外而遽下判断。也许我们只不过是忘了给母亲寄生日贺卡,然当听到梵·布莱伦伯格夫人“你对我干了什么?!你对我干了什么?!”的呼号,隐隐的罪恶感也会油然而生。“‘你对我干了什么?!你对我干了什么?!’——如果于此深思,”普鲁斯特写道,“我们或许会发现,惟有深爱儿子的母亲,才会在濒死之际,如此深切、绝望地责备儿子。事实是,随着时光推移,我们往往会以我们的关爱,以我们令他们承受的忧虑和不时的惊恐,将所有爱我们的人均置于死地。”

经这样一番生发,一个看似并不比本埠消息中寥寥数行的花边新闻更起眼的故事,竟可进入悲剧史,走入母子关系的普遍主题,而它竟能唤起我们复杂的同情。须知这样的同情人们通常只给予舞台上的俄狄浦斯,为一则早报上的凶杀案唏嘘不已乃至大惊小怪,则被认为是过于滥情。

于此我们也就知道,人类的经验是多么微妙脆弱,经不起半点删削压缩,这样的经验原本可以成为明确的路标,引导我们走出迷途,而人们却是那样漫不经心,随手即将其弃置一旁。事实上,许多文学作品和戏剧就其题材而言,与早报上的花边新闻大同小异,若是取了花边新闻的形式,最初又是在餐桌边读到,我们会毫无反应,而这些作品恰恰早已被证明是根本无法删削压缩的。

维罗纳一对年轻恋人的惨剧:一青年男子误认恋人已死,自杀身亡。其恋人苏醒后见情人一命呜呼,亦以身殉。

俄国一年轻母亲因家庭纠葛投轨自杀。

法国外省一年轻母亲因家庭问题饮药身亡。

——此等消息实在平淡无奇。然而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福楼拜等却以其卓越的艺术告诉我们:即使琐碎如花边新闻中的罗密欧、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故事,亦有深意存焉。只要脑子正常,任何人皆可从中看出,这是些配得上伟大作品、有资格登上环球剧院舞台的人物,而一眼望去,这些人物与维尔邦涅大街冲向电车的那匹马,与奥贝那位触电身亡的佩热尼先生,似乎毫无差别。由此普鲁斯特宣称,艺术作品是否伟大与其取材如何毫无关系,而与对题材的处理则息息相关。进而他还断言,以艺术的眼光,即芥子之微亦可见须弥之大,我们会发现,甚至报上的一则香皂广告,也可以像帕斯卡尔的《沉思录》一样,令人回味无穷。

布莱兹·帕斯卡尔生于1623年,自小即被目为天才(并非仅仅是其显贵的家族自相标榜)。二十岁时他已弄通欧几里得的三十二条定理,继则穷究数学,测算大气压力,制作计算器,设计公共马车。染上肺结核之后他还写了一部为基督教辩护的格言集,这部语带悲观却文采斐然的书,即是鼎鼎大名的《沉思录》。

《沉思录》的价值不言而喻,我们从中获得启示也丝毫不必惊讶。此部大作在文化史上自有其不可动摇的地位。它令我们生出此想:若是掩卷之后仍不晓其价值,应责备的不是作者,而是我们自己。当然《沉思录》的妙处我们还是看得出,因为此书所论具有普遍意义,文字引人入胜且有某种现代的简洁。“我们并非总是挑那些出身高贵者当船长,”——有一则格言这样写道。这是对世袭贵族的抗议,如今我们自不难欣赏其中的冷嘲热讽,而在帕斯卡尔的时代重门第而不重才能,此种言论真称得上惊世骇俗。帕斯卡尔在此一语双关,以航海喻政治,不动声色地讥刺了某些人仅因出身世家即能身居高位的陋规:出身贵胄者或许会反唇相讥,就算他们连乘法口诀都拎不清,到了七乘几便一筹莫展,他们命中注定还是会独揽大权,你又奈何?——帕斯卡尔时代的读者也许会惧于此等盛气凌人的声势,不敢与之争辩;但若是有位对航海一窍不通的公爵要充船长领他们过好望角,再以类似的说词作论据,他们恐怕多半就不会逆来顺受,听之任之了。

再来看看普鲁斯特说的香皂广告吧。这离帕斯卡尔引我们进入的精神领地何其遥远!画中的长发美人喜不自胜,一念全在香皂。但见她手捧前胸,身边即是铺了软垫的首饰盒,盒中与项链在一处的,居然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香皂。

肥皂泡予人的快感当真能与帕斯卡尔《沉思录》予人的启迪相提并论?这似乎不大说得通。当然也非普鲁斯特本意。他只是告诉我们,即使微末如香皂广告者,也可成为我们沉思的起点,由此直趋深处,其所获或者不下于《沉思录》中那些已然充分表达、充分展开了的思想。此前我们不会对肥皂之类遥想深思,也许是由于因循的观念,这种观念认定思想只可见于此,不可见于彼;也许是起于心灵的麻痹,岂不知正是心灵的力量指引福楼拜将一则少妇自杀的花边新闻升华为《包法利夫人》,也正是心灵的力量令普鲁斯特在他那部巨著的开头就睡意蒙眬的状态整整写了三十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