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教堂(第3/7页)

“你看起来是卓尔不群,罗伯特。”她说,“罗伯特,罗伯特,见到你真的太好了!”

我妻子的目光终于从盲人身上移开,她看了看我。我感觉得出来,我现在这样子,是她不太喜欢看到的。我耸耸肩膀。

我从没见过,或是认识任何失明的人。这个盲人快五十岁的样子,块头很足,秃顶,塌着肩膀,就像是一直扛了重挑子过来的。他穿着棕色的休闲裤,棕色的鞋,浅褐色的衬衣,打了领带,套着外套。很利落。还有络腮胡子。不过,他没有拄拐杖,也没戴墨镜。我还总以为盲人都戴墨镜呢。说实在的,我倒是希望他戴一副。乍一看,他的眼睛跟任何人的眼睛没什么两样。但如果你仔细看,还是能看出点区别来的。首先是眼白太多,其次,眼窝里瞳孔到处乱转,他自己似乎控制不了,或者根本就不知道,怪叫人害怕的。就在我盯着他的时候,我看见他左瞳孔向他鼻子那儿扭,而右边的瞳孔则努力保持着不动。但也只是徒劳,因为那只眼睛可不管他知不知道或是愿不愿意,就是自己一个劲儿乱转着。

我说:“我给你倒杯酒吧。想喝点什么?我们这儿什么都有一点儿。喝酒是我们的一种消遣。”

“老弟,我自己就是个苏格兰人。”他这个大嗓门,说话可真够冲的。

“好的。”我说。老弟!“你当然是。我早就知道了。”

他坐在沙发上,手指摸着他的手提箱。他是在说他的胡子。这倒不能怪他。

“我把箱子给你搬到楼上去吧。”

“没事,”盲人大声地说,“我上去的时候,顺便把箱子带上去吧。”

“苏格兰威士忌里加点儿水吗?”我说。

“一点点。”他说。

“我猜就是。”我说。

他说:“就加一点点。那个爱尔兰演员,巴里·菲茨杰拉德,知道吗?我跟他一样。菲茨杰拉德说过,我喝水的时候,只喝水。喝威士忌的时候,只喝威士忌。”

我妻子笑起来。那个盲人把手放在胡子底下,慢慢地拢上来,然后再松开,让胡子自己落下去。

我倒了酒,三大玻璃杯苏格兰威士忌,每杯里都掺了一点儿水。我们舒舒服服地坐下来,聊起了罗伯特这次旅行。先是从西海岸到康涅狄格的一长段飞行,我们已经说过了。然后是从康涅狄格坐火车到这儿。谈到这段旅程,我们又喝了一杯。

我记得在什么地方读过,盲人不抽烟,因为,就像可以猜到的,他们看不见自己吐出的烟。我本以为,关于盲人,我至少还知道这点,当然我也就只知道这点而已。不过,这个盲人抽烟可是够凶的,烟蒂一直烧到手指头,紧接着就点上另一支。他把烟灰缸填满了,我妻子就去倒空。

在餐桌旁坐下吃晚餐时,我们又喝了一杯。我妻子在罗伯特的盘子上堆满了牛肉块、土豆片和青豆。我又给他用黄油抹了两片面包,说:“这儿有黄油和面包。”

我喝了口酒说:“让我们祈祷吧。”盲人低下了头。妻子看着我,吃惊得目瞪口呆。我说:“让我们祈祷,电话铃不会响,吃的东西别变凉。”

我们埋头吃起来。我们吃光了桌子上所有能吃的东西,就像这是最后的晚餐,吃完这顿,就没下顿了。我们不说话。我们只是吃,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我们像在那张桌子上割草一样,吃光了所有的东西。那个盲人吃东西就像瞄准好了似的,什么东西在哪,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看着他在肉上纯熟地施展着刀叉,令人欣羡。他切了两块肉,叉进嘴里,又全力以赴地消灭了土豆片,然后是青豆,再撕下一大块涂了黄油的面包,一口吃掉了,接下来喝了一大杯牛奶。这中间,偶尔兴之所至,他似乎也不介意扔下刀叉,干脆用手了。

我们消灭了所有的东西,包括半扇草莓派。有一阵子,我们就像吃晕了一样地坐在那儿,脸上淌满汗珠。最后,我们从桌旁站起来,把一片杯盘狼藉扔在身后。我们头也不回地径直走进客厅,重新陷进之前的座位里。罗伯特和我妻子坐在沙发上,我坐在一把大椅子上,一起又喝了两三杯酒。他们谈论起最近十年里,各自都经历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基本上只是听着,偶尔也会插两句话,为了不让那个盲人觉得我已经离开了房间,也为了不让妻子以为我觉得受了冷落。他们聊着这十年来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他们身上!我一直等着我的名字会出现在我妻子那甜美的嘴唇上:“然后,我亲爱的丈夫就走进了我的生活”之类的话。但都是白费工夫,我半个字都没听到。只有罗伯特这个,罗伯特那个。罗伯特好像什么事都做过一点儿,一个瞎子万事通。最近干过的事是,他和他妻子分销安利的产品,我猜他们就是靠这个挣点钱养家的吧,至少以前是。这个盲人还是个业余无线电收发员。他用他的大嗓门讲了他和很多业余同行之间的通话,那些人有来自关岛的、菲律宾的、阿拉斯加的,甚至连塔希提岛的人都有。他说,要是他什么时候想去那些地方旅游,会有很多当地的朋友。他不时把他那张瞎了眼的脸转过来,冲着我,手托着胡子向我问这问那。现在这个工作,我干了多久了?(三年。)喜欢自己的工作吗?(不。)会一直干下去吗?(有什么可选择的吗?)我觉得他快没词儿的时候,站起身,打开了电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