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给我买了识字课本……”(第3/4页)

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是克拉斯诺夫市。阿丽娜阿姨说,我们应该到这个城市去,找家保育院。她已经病得很厉害,求人把我们带过去。我们到达那里的时候,是个大清早,大门还关闭着,送我们的人让我们坐在保育院的小窗口下,就走了。太阳升起来了……从房子里跑出来许多孩子,他们都穿着红色的鞋子,短裤,没有穿背心,手里拿着毛巾。他们跑向河边,欢笑着。我们坐在那里看着……无法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生活。那些孩子发现了我们,我们坐在那里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他们喊叫起来:“来了新人啦!”他们叫来了教导员。谁也没有向我们要任何文件,立刻给我们送来了一块面包和罐头。我们不吃,很害怕——怕幸福会顷刻消失。这是不可能有的幸福……她们安抚我们说:“姑娘们,你们先在这里坐一会儿,我们去往浴盆里加满水。给你们洗洗澡,然后告诉你们住在哪里。”

傍晚的时候,院长来了,她看见了我们,说,他们这里已经超员了,需要把我们送到明斯克的儿童收容所,在那里将决定把我们分配到哪个保育院里。我们听说,又要把我们不知弄到哪里去,立刻大哭起来,请求收留我们。院长说:“孩子们,别哭了。我不能再看到你们流泪了。”——她不知往哪里打了个电话,就把我们留在了这个保育院里。这是一座非常美丽、环境非常好的保育院,保育员阿姨都非常善良,也许,现在都没有像她们那样的人了。心地那么善良!经历了战争后,她们的善良是如何保留下来的呢?

我们受到特别关爱,教给我们和其他孩子之间应该如何相处。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他们告诉我们,如果你给谁东西吃,那就不要从一袋糖果中拿出一块,而是递上整袋;而被请吃东西的人,应该只拿一块糖果,而不是拿去整袋糖果。就是这样,当教导员给我们讲的时候,恰好一个小男孩没在,一个小女孩的姐姐来看她,带来了一盒糖果。这个小女孩把一盒糖果递到小男孩面前,他把一盒糖果都接了过去。我们都笑了起来。他很不好意思,问:“那我该怎么做呢?”人们告诉他,应该只拿一块糖果。于是,他清楚了:“现在我明白了——应该永远和大家一起分享。不然的话,我自己一个人觉得好,你们都觉得不太好。”是的,我们受到这样的教育,大家都要好,而不是一个人好。教育我们很容易,因为我们都曾经饱受磨难。

年龄大一些的女孩给大家缝制书包,用破旧的裙子改做。过节的时候,保育院院长一定要给我们用生面团擀制一张像床单一般大小的面皮。每个人给自己切下一块,做成甜馅饺子,谁想做成什么样的,就做成什么样:小的、大的、圆的、三角的……

当时,我们有许多孩子,大家都在一起,很少想起爸爸和妈妈。可是,当我们生病,躺在隔离室的时候,没什么可做,就只说他们,或者讲谁是怎样来到保育院的。一个小男孩告诉我,他的家人全都被烧死了,而他当时正好骑马去了邻村。他说,他很心疼妈妈,也很心疼爸爸,但是最让他心疼的还是小妹妹娜金卡,小娜金卡躺在白色的襁褓里,被烧死了。有时,当我们聚在空地上,紧紧地围成一个圆圈,我们就彼此讲述家里的事,讲战争前我们是怎么生活的。

保育院里送来了一名小姑娘。人们问她:“你姓什么?”

“玛丽娅·伊万诺夫娜。”

“你叫什么名字?”

“玛丽娅·伊万诺夫娜。”

“你的妈妈叫什么名字?”

“玛丽娅·伊万诺夫娜。”

她只会说“玛丽娅·伊万诺夫娜”。我们有位女老师,叫玛丽娅·伊万诺夫娜,这个小女孩也叫玛丽娅·伊万诺夫娜。

新年晚会的时候,她给大家读马尔夏克的一首诗《我家有只美丽的母鸡》。于是,孩子们都给她起了个绰号——母鸡。孩子毕竟是孩子,厌倦了都叫她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后来,我们这里的一个小男孩去技工学校看望自己的朋友,技工学校的老师也教给我们做手工。他和朋友争吵了起来,原来,他称呼另一个小男孩“母鸡”。那个男孩生气了:“为什么你叫我母鸡?难道我像一只母鸡吗?”我们的小男孩说,保育院里有一个小姑娘,你让我想起了她。她也长着像你一样的鼻子,像你一样的眼睛,我们大家都叫她“母鸡”。他于是讲了这样叫她的原因。

原来,这个小姑娘就是那个男孩的亲妹妹。当他们重逢的时候,都回想起了怎么坐着马车逃难……奶奶用罐头盒给他们热了什么东西吃,大轰炸的时候奶奶是怎么被炸死的……他们回想起一位老邻居,奶奶的好朋友,呼唤着死去的奶奶:“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快起来吧,你怎么能抛下了孙子孙女不管呢……你怎么能死啊,玛丽娅·伊万诺夫娜?为什么你要死啊?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原来,这个小姑娘记住了一切,但不相信是自己记下的,这就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的耳朵里只回响着两个单词:玛丽娅·伊万诺夫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