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3/3页)

“你在那里听说了什么?”将军问,并向前欠了欠身。

“我听说,在俄罗斯爆发了革命。有一个人,当时大家只知道他叫列宁,搭乘密封的火车回到祖国,将布尔什维克装在手提行李里带回国。我的劳工们在没有电话没有收音机的热带雨林里,居然跟伦敦人在同一天获知这一新闻。简直不可思议!我后来理解了:对于人们来说,重要的消息,即使没有广播、没有电话,他们也会知道。”

“你这样认为?”将军问。

“我知道是这样。”客人平静地回答,“克丽丝蒂娜是什么时候死的?”他毫无铺垫地问。

“你怎么知道克丽丝斯蒂娜死了?”将军用和悦的语调问,“你远在热带,已经四十一年没来欧洲大陆。难道你是感觉到的?就跟劳工感觉到革命爆发一样?”

“我感觉到的?”客人反问,“也许吧。可她没有跟我们坐在一起。她会在哪里?只可能在坟墓里。”

“是的。”将军说,“她就安息在院子里,离暖房不远。按照她的愿望。”

“她死了很久吗?”

“你离开之后的第八年。”

“八年之后。”客人说,他的嘴唇苍白,无声地嚅动,雪白的假牙像在咀嚼什么,或是在默默心算。“她二十八岁那年。”他又开始默默心算,并悄声自语,“她要是活着,今天也该六十一岁了。”

“是啊,她会是个老太太,跟我们一样衰老。”

“她得了什么病?”

“医生说,她死于严重贫血。那种病非常少见。”

“并不那么少见,”康拉德用很内行的语气回答,“在热带很常见。人的生活条件发生改变,血象会发生相应变化。”

“也许是吧。”将军说,“如果那种病跟人的生活条件发生变化有关,在欧洲也许会很常见。我不懂这个。”

“我也不太懂。不过我在热带经常生病,慢慢变成了土郎中。马来人都是土郎中,而且代代相传。这么说,她是在1908年去世的。”过了好一会儿,客人用平和的语调说,仿佛一个人沉思了许久,终于说出自己的想法,“当时你还在服役吗?”

“是的。我一直服役到战争[24]结束。”

“情况如何?”

“你是问战争吗?”将军瞅了客人一眼,简短而生硬地回答说,“跟热带一样令人憎恶。特别是在最后一个冬季,在北方。即使在这里,在欧洲,生活也一样充满冒险。”将军说完微微一笑。

“冒险?……对,有可能。”客人会意地点了点头,“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想到你们在前线作战,我却远离家乡,心里感到十分痛苦。我甚至想过回国报名参军。”

“这种想法,”将军用平缓、礼貌而果断的语气说,“在军团有不少人都曾有过,并且付诸了行动,可你最终并没有回来。我估计你还有别的原因。”他用劝诱的语调说。

“我是英国籍公民,”康拉德再次不安地解释,“人不可能每隔十年换一次家园。”

“是不可能。”将军表示同意,“我认为,人根本就不可能更换家园。只能更换证件。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的家园[25],”客人说,“已经灭亡了,解体了。我的家园曾是波兰和维也纳,是那幢房子和那座城市里的军营,是加利西亚和肖邦。它们中哪个现在还存在?把我跟它们联系到一起的那条秘密纽带已经不复存在了。所有的一切都分崩离析,变成碎片。我的家园,曾是一种情感。这种情感被伤害了。人在这种时候会毅然出走。去热带,或更远的地方。”

“更远的地方?去哪儿?”将军冷冷地问。

“到时间中避难。”

“这个葡萄酒的年份,”将军举起盛着绛红色葡萄酒的酒杯说,“或许你还记得。是在1880年我们宣誓[26]那年采摘的葡萄。在对面翼楼的地下室里,我父亲储藏了满满一窖,用那一年的葡萄酒纪念那一天。年份已经很久,几乎是我们的整个一生。现在已经是陈年老酒。”

“我们为之宣誓的国家已经不复存在。”客人十分沉重地说,也举起了酒杯,“所有人都死了,走了,放弃了我们许下的誓言。曾经有过一个我们值得为之生、为之死的世界。这个世界灭亡了。新的世界与我无关。这就是我所能说的一切。”

“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依旧还在,即使在现实中已经消亡。它还在,因为我向它许下过誓言。这就是我所能说的一切。”

“是的,你始终是位军人。”客人回答。

两人远远地相互举杯,然后默默无语地喝干红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