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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记忆,人们很晚才回想起来。时间过去了几十年,直到搬进死过人的昏暗房间,才突然听到大海的涛声和昔日的话语。那几句话仿佛阐释了生命的真谛。可惜的是,后来他们总是要讲其他的话题。秋天,他们从布列塔尼回家,近卫官在维也纳等候家人。孩子被送进了一所军事训练学校,得到小宝剑、长裤和高顶皮军帽。星期天,学员们腰佩仪仗剑,身穿深蓝色短裤,被带到格拉本大街散步。看上去就像一群装扮成军人的孩子们在游戏。他们戴着白手套优雅地敬礼。

军校设在维也纳城边的一座山丘上。那是一幢黄色建筑,从二楼窗户可以眺望街道笔直的老城、皇帝的夏宫、美泉宫的房顶和大花园内修剪整齐的树冠之间的林荫道。在拱券式的白色回廊上,在教室里,在食堂里,在寝室里,一切全都有条不紊,好像这里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终于将生活中的混乱与怠惰调整得秩序井然的地方。教员都是些老军官,每个人身上都有股硝石味儿。寝室里睡了三十名学员,每间屋里住着三十个同龄的孩子,他们像皇帝一样睡在窄小的铁床上[6]。门楣上方悬挂着十字架和供奉的方舟。夜里,灯盏亮着蓝光。清晨,他们听到军号起床;冬天时,洗漱用的水有时在铁盆里冻成了冰坨。这种时候,勤务兵会用铁壶从厨房里打来热水。他们学习希腊语、弹道学、历史,以及短兵相接时的作战方式。男孩面色苍白,经常咳嗽。秋天,牧师每天下午都领着他们去美泉宫散步。他们沿着放射路慢慢行进。从一个石头上布满青苔和霉菌的喷泉眼里汩汩流出金色的水柱,因为阳光正好投射到那里。孩子们在修剪整齐的树墙之间散步,不时挺身立正,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向在园中散步的老军人郑重敬礼;老军人们披挂整齐,仿佛每天都是皇帝的生日。一位戴着帽子的妇人走过,肩上打着一把绣着白色花边的太阳伞;她快步从孩子们的身边走过,牧师深深地鞠了个躬。

“皇后[7]。”他小声告诉孩子们。

妇人面色苍白,黑发浓密,辫子在头上盘了三圈。她离孩子们只有三步远,略微驼背,好像因赶路累了的样子,身后跟着一位黑衣女人。

“皇后。”牧师又说了一遍,怀着深深的虔诚。

孩子们望着那位孤单妇人的背影,她在高大的花园树墙之间疾步行走,仿佛是在逃离什么。

“她很像我奶奶。”他说,因为他突然想起挂在父亲工作室内写字台上方的那张照片。

“这种话不能乱讲。”牧师严肃地回答。

他们从早到晚所学的都是:哪些话不能乱讲。在军校里读书的有四百名孩子,但是寂静得像一个马上就要爆炸的炸弹的内核。军校里什么样的人都有,有的来自捷克庄园,长着草黄的头发和上翘的鼻子,两手苍白无力;有的来自摩拉维亚[8]的大贵族官邸、蒂罗尔城堡和斯塔耶尔猎宫;有的来自格拉本街区百叶窗紧闭的宫殿和匈牙利乡村,许多人的名字非常长,带着许多长短音和家姓、封号与头衔,在军校里,它们如同放进存衣处的柔软精致、在维也纳和伦敦缝制的中产阶级服装和荷兰内衣。在这一切里,只留下一个名字和一个属于这个名字的孩子,正在学习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还有额头窄长的斯拉夫男孩,在他们的血液里混杂了帝国各族人种的特征,蓝眼睛、格外柔弱的十岁贵族,有着虚无的目光,仿佛他们的祖先替他们看到了一切;一位来自蒂罗尔的王子在十二岁那年开枪自杀,原因是他爱上了一个表妹。

康拉德睡在他旁边的床上。他们相识的时候全都十几岁。

康拉德身材矮壮,但还是挺瘦,就像某种非常古老的人种的后裔,在他们的体内,骨骼统治着肌肉。他反应较慢,但一点不懒,只是有意识地控制住节奏。他的父亲是被册封了男爵的加利西亚[9]官员,他的母亲是波兰人。他笑的时候嘴咧得很大,孩子气十足,斯拉夫人的特征。他很少笑。平时少言寡语,周密细心。

从一同寄宿的第一刻起,他俩就像母亲子宫里的一对单卵双胞胎。这个并不需要像过去年轻人习惯的那样,当第一次想从世界手中夺过并且占有另一个人的身体与心灵且仅归自己所有时,出于以自发而扭曲的形式而萌生的人与人之间的欲望,或以深思熟虑的激情在滑稽而郑重的仪式上“结拜兄弟”。这就是爱情和友谊的全部意义。他们之间的友谊是那么严肃而沉默。就像所有触及生命本质的伟大情感那样,它也包括了羞惭和负罪感。一个人不可能毫无负罪感地将另一个人从他人的手中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