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4/11页)

左脸的粉碎性骨折已经完全愈合,但骨头没有对齐,鼻窦受压导致左眼疼痛,还让他流涕不止,不但把一块又一块的手帕擦得黏糊糊的,还经常学着当地农夫的样子,冲着地面擤鼻子。而他从小就深恶痛绝这个习惯,有些年长的意大利人觉得手帕是英国佬的纨绔做派,就着马路边的阴沟擤鼻子,他见了就讨厌。

他觉得整张脸都“沉甸甸的”。塔扎医生说这都怪骨折愈合不良对鼻窦造成了压力。塔扎医生说他的症状叫颧骨蛋壳性碎裂,在开始愈合之前很容易处理,一个小手术就能解决,用类似调羹的器械把碎骨推回原位。但现在不行了,医生说,你只能去巴勒莫住院,做个叫“颌面修补术”的大手术,打碎骨头重新拼合。迈克尔听听就够了,他没有答应。比起疼痛和流鼻涕,更难以忍受的是脸上那种沉甸甸的感觉折磨着他。

那天他根本没有走到海边。走了十五英里,他和两名牧羊人就歇在凉爽湿润的橘树树荫下,吃着午餐喝葡萄酒。法布雷奇奥在唠叨什么他以后要去美国。吃喝完毕,他们懒洋洋地躺在树荫下,法布雷奇奥解开衬衫纽扣,伸缩腹部的肌肉,文身于是活了过来。胸口那对赤裸的男女开始蠕动,丈夫看得心急如焚,匕首在被刺穿的肉体里颤抖。三个人看得很开心。就在这时,西西里人所谓的“霹雳”击中了迈克尔。

橘树林子的另一头是几片狭长的绿色田地,属于某位男爵的庄园。顺着橘树林子向前,路边有一幢古罗马风格的别墅,模样像是刚从庞培城的废墟里挖出来的,宛如一座小型宫殿,有宽敞的大理石门廊和希腊式的廊柱,从廊柱中间出来了一群乡村姑娘,左右各有一名裹着黑衣的矮壮妇人。她们来自附近的村庄,显然刚向本地的男爵尽了传统义务,帮他打扫别墅或者是为他冬季暂住作准备,这会儿正要去田间采花装饰房间。她们采的是粉色的岩黄芪和紫色的紫藤花,还有橘树和柠檬树的花朵。姑娘们没有看见树荫下的三个男人,越走越近。

印着艳丽花朵的便宜衣服紧紧包裹她们的身体。她们还不到二十岁,但阳光早早催熟了她们的肉体。三四个姑娘追着另一个姑娘跑向那丛橘树。被追赶的姑娘左手拿着一捧紫色大葡萄,用右手一颗一颗揪下葡萄,扔向追赶她的那些姑娘。她的满头卷发也是葡萄一样的黑紫色,身躯也和葡萄一样就要涨破皮肤。

就快跑到树丛,她忽然瞥见三个男人与周围颜色不同的衬衫,吓了一跳,猛地停下。她踮着脚尖站在那里,姿势像是准备逃跑的小鹿。她站得那么近,近得足以看清她的五官。

她的一切都是鸭蛋形的——鸭蛋形的眼睛、鸭蛋形的脸型、鸭蛋形的额头轮廓。她的皮肤是很精致的暗奶油色,眼睛很大,是黑紫红色或暗棕色,浓而长的睫毛都快遮住了这张可爱的脸庞。她嘴唇丰满但并不臃肿,甜蜜但并不软弱,被葡萄汁染成了深红色。她可爱得让人不敢相信眼睛,法布雷奇奥忍不住喃喃道:“耶稣基督啊,取了我的灵魂去吧,我要死了。”虽然是玩笑话,但嗓子有点沙哑。女孩像是听见了他的感叹,放下脚跟,转身逃向追赶她的伙伴。她的后腰在紧身衣裙下扭得像只小动物,既充满肉欲,又天真无邪。跑到伙伴身边,她又转过身,脸孔在炫目花朵的衬托下像个黑洞。她伸出一条胳膊,抓着葡萄的手指着树丛。女孩边跑边笑,矮壮的黑衣妇人连声责骂。

而迈克尔·柯里昂,他不由站起身,心脏扑腾扑腾跳个不停,觉得有点头晕。热血涌遍全身,流经四肢,冲击手指尖和脚趾尖。全西西里岛的香气都在风中涌动,橘子花、柠檬花、葡萄、各种野花。他的躯体像是抛弃灵魂,自己飘走了。他听见两个牧羊人放声大笑。

“你这是被霹雳打中了,嗯?”法布雷奇奥拍着他的肩膀说。连卡洛也变得友善,拍着他的胳膊说:“悠着点儿,朋友,悠着点儿。”语气含着情谊。那阵势就仿佛迈克尔被汽车撞了。法布雷奇奥递给他一瓶酒,迈克尔狠狠喝了一大口。他的头脑顿时清醒了。

“你们两个该死的恋羊崽子胡说什么啊?”他说。

两个人哈哈大笑。卡洛那张诚实的脸以最严肃的表情说:“你躲不过那道霹雳。被霹雳击中,有眼睛就看得见。哎呀,朋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有些男人还祈祷能天降霹雳呢。你很走运。”

迈克尔不怎么开心,因为别人这么容易就看穿了他的情绪。可是,这毕竟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撞见这种事情。和青春期的迷恋不一样,和他对凯的爱毫无相似之处,他对凯的爱的基础是凯的甜美和智慧,还有她明辨是非的眼光;而这次是排山倒海的占有欲望,女孩的面容在他的脑海里打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他知道要是不能占有她,这张脸会在记忆里折磨他一辈子。他的生活顿时变得简单,集中在一个目标上,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值得分神哪怕一瞬间。在这段流放的时间里,他总是想着凯,但他猜想那段情缘再也不可能继续,甚至连友情都没法保持了。无论怎么说,他毕竟是个杀人犯,是个杀过人的黑手党成员。然而,此刻连凯都被完全驱逐出了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