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3/11页)

塔扎医生总是催他动手术,矫正偏向一侧的面部,特别是迈克尔经常问他要镇痛药——随着时间过去,疼痛越来越厉害,发作也越来越频繁。塔扎解释说眼睛下方有一根面部神经,向周围辐射出一整套复杂的神经丛。说起来,这正是黑手党拷问人最喜欢的位置,拷问人会用冰锥的锋利尖端在受害者脸上找到这个位置。迈克尔脸上的这根神经受到了伤害,也许有一小块碎骨扎进了那里。去巴勒莫的医院做个小手术就能一劳永逸地驱除痛楚。

迈克尔拒绝了。医生问为什么,迈克尔咧嘴笑道:“那是老家留给我的纪念。”

他其实并不在乎疼痛,这种疼痛更接近隐痛,是颅骨内搏动的轻微刺痛,仿佛马达在液体里旋转,清洗设备。

过了快七个月悠闲的乡村生活,迈克尔终于厌烦起来。也就在这个时候,唐·托马西诺变得非常忙碌,难得来他寄居的别墅做客。他和巴勒莫蓬勃发展的“新黑手党”有了冲突。那些年轻人靠战后兴旺的建筑业大发横财,借着这笔钱,开始侵蚀老派黑手党首领的乡村地盘,他们轻蔑地称老派首领为“胡子彼得”。唐·托马西诺忙着保护他的地盘。迈克尔没了老头子的陪伴,只能听塔扎医生的故事打发时间,而有些故事已经说了好几遍。

一天早晨,迈克尔决定远足去柯里昂镇另一头的山区。当然,那两位牧羊人保镖还是陪着他——并不是为了防范柯里昂家族的敌人,而是因为外乡人在这里独自乱逛实在过于危险。这个地区遍地土匪,黑手党的不同派别常年仇杀,危及所有人的生命。他还有可能被误认为农具屋小偷。

农具屋是田间地头用茅草搭建的小屋,存放农具,为下地劳动的人遮风挡雨,免得他们扛着农具长途跋涉往来村庄。西西里的农夫不住在他们耕种的土地上。那太危险了,任何一块可耕种的土地——假如归农夫所有——都异常珍贵。不,农夫住在村里,太阳一出来,他就出发去遥远的田地里耕耘,全凭步行。农夫来到他的农具屋,发现被人洗劫一空,那他可就倒霉了。他这是被人断了生计。事实证明法律毫无用处,黑手党于是接手,将农夫的利益置于羽翼之下,用典型的手段解决问题。黑手党追杀屠戮所有的农具屋窃贼。有无辜百姓受伤也是在所难免。要是迈克尔凑巧走过某个刚被洗劫一空的农具屋,如果没有人肯为他担保,很可能会被判定有罪。

就这样,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他开始步行穿过乡野,两名忠诚的牧羊人跟着他,其中一个生性淳朴,甚至有点痴傻,比死人还沉默,比印第安人还要面无表情。他有着西西里人中年发福之前的精瘦身材,名叫卡洛。

另一个牧羊人更外向,比较年轻,稍微见过些世面,尽管大部分是海洋,因为他是意大利海军的水手,只来得及文了个身,所在的舰艇就被击沉,他成为英国人的俘虏。不过,文身让他在村里挺有名气。西西里人通常不文身,一是缺少机会,二是没这个爱好(这位牧羊人叫法布雷奇奥,文身主要是想遮住腹部的一块红色胎记)。不过,黑手党成员的集市推车倒是都绘着华丽的风景画,精心绘制,笔法纯朴但画面美丽。总而言之,法布雷奇奥回到老家,胸膛上的文身并没有让他有多骄傲,不过文身图案的主题很贴近西西里的所谓“荣誉”,在他毛茸茸的肚皮上一个丈夫刺死一对纠缠在一起的男女。法布雷奇奥和迈克尔说说笑笑,问他美国怎么样——他不可能向他们永远隐瞒他的真实国籍,但他们并不清楚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来这儿避难,他们不能乱说他的事情。法布雷奇奥有时会带给迈克尔一块还在渗奶珠的新鲜乳酪。

他们沿着尘土飞扬的乡间道路行走,经过一辆又一辆绘着艳丽图画的驴车。田地里满是粉色的花朵,橘树、杏树和橄榄树的花朵都在绽放。这曾让迈克尔倍感惊讶。迈克尔听别人说了那么多西西里人如何贫穷,还以为西西里是一片贫瘠的荒原,但见到的土地却遍地鲜花,散发着柠檬花香的气味。西西里的美丽让他不由感叹,人们怎能忍心离开。逃离伊甸园一样的家园,你就知道人类对同胞有多么残酷了。

他打算徒步走到海边的马扎拉村,晚上搭公共汽车回到柯里昂,耗尽全部精力,好好睡一觉。两个牧羊人的帆布背包里装满了路上吃的面包和乳酪。他们明目张胆地背着狼枪,像是要去打猎一整天。

这个早晨格外美丽。迈克尔的感觉就仿佛小时候夏天一早出门去打球。那时候的每一天都像刚冲洗过那么干净,刚画上去的那么鲜艳。今天也是这样。西西里遍地绚丽鲜花,橘和柠檬树的花香浓郁,尽管面部伤情严重压迫鼻窦,他也还是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