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7页)

图里·吉里安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听见医生亲口宣布他受的是致命伤,但是他相信自己是不会死的。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悬在空中,他既感不到疼痛,也感不到恐惧。他是绝对不会死的,他并不知道这是大量失血引起的欣快症。

白天,有个修士照顾他,喂他喝牛奶。晚上,院长陪医生来看他。皮肖塔夜里来,握着他的手,陪伴他度过难熬的漫漫长夜。两个星期之后,医生宣布出现了奇迹。

图里·吉里安诺的坚强意志让伤口愈合,补回了失去的血液,被钢铁子弹打穿的内脏也恢复好了。神志模糊的时候,他梦想着未来的辉煌,他感觉到一种新的自由:从现在起他可以不再为自己所做的任何事情负责。社会的法律和严格的西西里家规再也无法约束他了,他可以为所欲为,血淋淋的伤口使他成了一个无罪的人。这一切都源自那个愚蠢的宪兵,他竟然为了一块奶酪就向他开枪。

在养伤的这几个星期,他一遍遍地回想着过去的日子:他和同村的人聚集在小镇广场上,等着被挑选到大庄园里去打一天零工,他们所得的报酬连肚子都填不饱,而那有权力的人总是一副“爱干不干”的鄙视神情。不公正的粮食分配使辛苦了一年的人依然处于贫困之中。穷人受到专横的法律惩罚,而富人则可以逍遥法外。

他发誓伤愈之后一定要伸张正义。他将不再是一个听天由命的软弱青年。他将从体力上和思想上武装自己。有一件事他是可以肯定的:在这个世界上,他决不会再示弱,不会像他面对圭多·昆塔纳或者向他开枪的警察时那样了。过去那个图里·吉里安诺已经不复存在。

过了一个月,医生建议他再休养四个星期,增加一些锻炼,所以吉里安诺穿上修士的衣服在修道院内散步。院长开始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兴趣,经常陪他一起散步,讲他年轻时到遥远的地方旅行的故事。赫克特·阿多尼斯给院长送来一笔钱,感谢他为穷人祈祷;唐·克罗切对院长说,他对这个年轻人很感兴趣,于是院长对吉里安诺就更加另眼相看了。

吉里安诺亲眼目睹了这些修士的生活,感到非常惊讶。在一个民众几乎食不果腹的地方,出卖苦力一天只能挣到五十分钱,而圣弗朗西斯修道院的修士却生活得像王公贵族。这座修道院实际就是一座富庶的大庄园。

他们拥有一座柠檬园,粗壮的橄榄树几乎和耶稣同龄,他们有小竹园,此外还有一家肉铺,屠宰的牲畜都是他们自己饲养的羊和小猪。小鸡和火鸡就一群一群地散养在院子里。修士们每天吃面的时候都要吃肉,还要喝酒。酒是他们自酿的,就放在巨大的地窖里。他们的烟瘾很大,抽的烟都是用酒从黑市上换来的。

不过他们干活都很卖力。白天干活时,他们都光着脚,把长袍掖起来露出膝盖,额头上汗水直淌。为了防晒,他们的光头上戴着奇形怪状的美国软边帽,有黑色的,也有棕色的。这些帽子是院长用一桶葡萄酒从某个军政府采购官员那里换来的。修士们戴帽子的方式也五花八门,有些人像街头流氓那样把帽子的软边放下,有些人把软边竖上去形成一道槽,把香烟插在里面。后来院长开始讨厌这些帽子,于是除了在地里干活之外,其他时间就不准他们戴了。

在第二个月里,吉里安诺也像个修士一样了。院长感到惊讶的是,他在地里干活很卖力,帮助其他修士把沉重的、装着水果和橄榄的篮子扛进棚子里。吉里安诺的体力不断恢复,他也很喜欢干活,喜欢显示自己的力气。他们把他的篮子装得满满的,他连膝盖也不弯一下。院长为他感到自豪,告诉他在修道院待多久都可以,还说他是上帝创造的真正的男人。

这四个星期,图里·吉里安诺过得很开心。毕竟他已经从奄奄一息中恢复过来,他正在自己的头脑中编织美梦和奇迹。他很喜欢这个老院长,因为院长对他绝对信任,还把修道院的许多秘密告诉了他。这个老头儿还吹嘘说,修道院的所有产品都直接拿到黑市上去卖,而不是上交给国库。但是酒除外,酒是留着给修士们自己喝的。夜晚在修道院里有很多人赌博,还有不少人酗酒,甚至女人也被偷偷地带进来,但是院长对这一切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是困难时期,”他对吉里安诺说,“承诺的天堂遥不可及,人们现在必须有点乐趣。上帝会宽恕他们的。”

一个雨天的下午,院长带吉里安诺参观修道院一边的仓库,那里面有大量的圣人遗物,是一些技术娴熟的老修士制作的。像许多店主一样,院长也抱怨时运艰难。“战前,我们的生意很好,”他叹了口气,“这个仓库里的库存从不会超过一半。看看我们这里有什么神圣的宝贝吧,鱼骨是出自耶稣变出的那些鱼,权杖是摩西前往迦南途中使用过的。”他停下来,满意地看着吉里安诺脸上惊讶的表情,接着他那张瘦削的脸皱了起来,邪恶地露齿一笑。他用脚踢了踢一堆木棍,几近兴奋地说,“这个东西曾经卖得很好,是我们的主蒙难的十字架,几百个呢。这个箱子里装的是你所知道的所有圣人的遗骨碎片。在西西里,每家每户都有圣人遗骨碎片。在一个特别的储藏室里,我们有十三条圣安德鲁的手臂,三个施洗者约翰的头,七领圣女贞德穿过的盔甲。到了冬天,我们的修士就去远方推销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