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2/2页)

关于外公的童年,最终我会获知足够的内容。但我仍将无法解释发生在外公和老虎的妻子之间的一切。我觉得,那可能是解释得通的。为老虎的情结找到理由再简单不过了:它是半野生的动物,它怀念城堡动物园里按部就班、不乏陪护的生活,也无法理清驯服和天性的异同。自打出生,它身为老虎的生活面貌就已被改写,但是,它轻而易举地就适应了那种改变;或许,外公信奉的那个伟大的、致命的老虎谢尔汗早就不存在了。因环境所限,它本性中的凶狠早已被磨钝,屈从饲养员的喂食确实更轻松。你可以把老虎的心结简化为可预知的天性变异,莫名其妙地让它变得更像是在一堆倾倒的垃圾桶里翻翻找找的熊;但那不是外公的老虎,不是他这辈子每一天在口袋里揣着的《丛林之书》所指涉的老虎,不是他在战时、在就学期间、和薇拉奶奶在本城苦苦挣扎的漫长岁月里始终带在身边、如影随形的老虎;也不是他遇到外婆、在大学里教书、遇到不死人的时候随身携带的老虎;不是他带去兹德拉夫克夫的老虎。

有人会说,那个女孩又年轻又愚蠢,但一度很幸运,幸运得简直不可思议。她遇到了一只并不算真正老虎的老虎,这是她的大幸运,哪怕这概率是如此之小,第一次迎面相逢时,它就觉得她身上的气息和以前的看护人十分相似,她唤起了尘封已久的某些回忆。但是,这么解释恐怕太单纯了吧。

或许仅仅这么说就够了:它享受着她的手搁在额头抚摸时的触感。当她蜷身倚在它侧腹入眠时,她也喜欢闻它的味道。

到了最后,我也没法告诉你她是谁,她是怎样的人。我甚至不能肯定卢卡的结局,尽管我和戈林纳的那些人抱有相同的看法:他们说,他把那女孩绑在熏肉屋、等着老虎去吃她之后,他一觉醒来,发现她跪在床脚,手腕血肉模糊,手里攥着铁匠的枪,枪口抵着他的嘴。

如果事态有所不同,如果戈林纳的村民对他们短暂的与世隔绝有更透彻的理解,如果他们早点知道战事很快会蔓延到他们这里,他们对老虎和老虎的妻子的态度说不定会更放松一些。他们可能这么说:多奇怪呀,咱们这儿有了一段特殊的爱情故事。继而,流言飞语的重点也可能和现在截然不同。然而他们将自身焦虑的悲伤全部倾注在那女孩身上,因为,如果不这么做,他们就必须忽略她、专注于迫近的未来。她死后,和她共处的岁月成了他们的集体回忆,众口一词;当春天来临、德军入侵,他们背负着同样的往事;德军带来了卡车,后来还有铁路,虽然铁轨是德国人逼迫村里人铺设的;最后到来的是火车,车轮和铁轨隆隆作响,害得他们整夜不眠,乃至更糟(每次听到车声,他们都在心里默念:别在这儿停,别停车)。

今天,当你问起戈林纳人:“为什么你不让孩子天黑后出门?”他们的回答都很含糊,透着不安的感觉。他们会说:天黑后出去有啥意思?你什么也看不到─除了麻烦,什么也没有。一大早就有活儿要干,我们干吗让他们在街头巷尾游手好闲,只为了抽香烟、玩骰子?但事实是:不管他们有没有想到老虎,它始终存在,在他们的言谈举止里,在融入他们日常生活的预警般的姿态里。当马鹿沿着山坡跑散开来,老虎也隐形存在,整片山谷弥漫着恐慌的气息;当他们发现牡鹿被撕裂后吃掉的尸体,鲜红的胸肋触目惊心地翻出皮肉,他们就闭口不言,拒绝谈论,仿佛老虎也在场。他们始终都牢记着,老虎从未被发现,也没被杀死。男人们决不单独去伐木;处女不得在满月之夜横穿牧草地,虽然谁也不知道那样做会有怎样的后果,但这已然是村里人明令禁止的事。

老虎死在山里了,他们如此推断,安慰自己。它孤苦伶仃,忍着饥饿徘徊在山崖上,只为了等到她,等到形销骨立,终于无力支撑,瘫软下来,望着乌鸦聚集着坐等它死。直到今天,到了夏季,小男孩们还会把羊群赶上山崖,指望羊脖子上的铃铛响能诱使老虎从藏身地走出来。当他们走到一片林中空地,看起来像是他们要找的地方,他们就用双手捂住耳朵,大声呼喊,想模拟出一种不像人声、更像兽吼的声音,但呼喊只是男孩的呼喊,别无可能。

不过,戈林纳山里始终有那么一块宽敞的空地:树木稀疏,小树苗扭曲着绕到别处,斑驳的光影落在雪地上。那儿有一个山洞,洞里有一块平坦的大石头,总能晒得到太阳。我外公的老虎就住在那里,在山林中的小空谷里冬天永不消失。它猎食牡鹿和野猪,和野熊搏斗,让猞猁们惶惶不可终日,并时常出神入迷地观赏五彩斑斓的鸟群。它已然忘却了城堡,忘却了大火冲天的那些夜晚,也忘了自己经过如何漫长而艰险的跋涉到达这座山间。在它的回忆里,一切已死寂,唯有老虎的妻子还在,在好多夜里,它会不停地呼喊她,声声陡急,声声萦绕。那呼声孤零而低沉,再也无人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