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轰炸(第4/10页)

我去了马尔汉,到处都是帐篷和男人,有些人在路边几英里之上的小规模冲突中遭到枪击,我帮他们包扎伤口、等待医疗援助时,他们告诉我,去那里是想抢占马尔汉山谷里的飞机制造厂,先是用大炮轰,再派士兵上。他们说,夺取飞机厂之后他们就要向萨若波进发。萨若波─你能想象吗?萨若波─你外婆的出生地啊。于是,我找到将军,问他: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猜他怎么回答我的?

他说:“穆斯林想得到入海权,那我们就送他们去,顺河而下,一个接一个。”

我该怎么跟你说呢?还能说什么呢?我和你外婆是在教堂里结婚的,但是,假使她娘家人要求阿訇主持婚礼,我也愿意在清真寺里娶她。一年一度对她说“尔德节快乐”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更何况,她很乐意为我的死亡在教堂里点一支蜡烛。我从小信奉东正教;理论上,我应该让你妈妈在天主教堂里受洗,也就是把她放在洗礼堂的那盆脏水里。但事实上,我根本没有让她受洗。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她的名字。到最后,到了入土的时候,你要的无非是有人想念你。

我离开了马尔汉,但没有回家。你在家,你妈妈和外婆都在家,但我没回去。来了个年轻的医生,能让我卸下重担了。我记不清他长什么样了。他来了,我就道别,走了,然后我走上大路,走了整整一下午,一直走到萨若波。到了阿莫瓦卡山谷,气温足有五十摄氏度,每一样东西都干巴巴的,绿叶都蔫了,而且十分安静,只有炮击声传来,马尔汉已经开打了。那是十三年前的事了,你要知道,那场仗还没有变成大规模战争。就是那时候,他们在城的山上种了一大片橄榄树林。你大概记不得城区那时什么样了,你还小,还没开战,他们还没对附近的穆斯林开火,还没把老桥像截断木一样炸到河里去,好像那根本不算什么。

我直接去了萨若波,那里几乎完全荒废了。夜色降临。在土耳其区上上下下地走,你能听到我们的人在炮轰马尔汉山谷里的工厂,你能看到山头火光冲天。你猜得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知道得一清二楚。每个人都知道,所以没人逗留在户外,窗户里也看不到一星半点的灯光。但闻得到家家户户做饭的味道,人们坐在黑暗里吃晚饭。晚餐的香味很浓,以至于我去想,那种冲动的渴望是大限将至时的表现─他们没有因为沦陷而勒紧裤腰带,恰恰相反,他们在河边的房子里大摆宴席,大吃大喝,餐桌上摆满了羊肉、土豆和酸奶。我闻得到薄荷和橄榄的味道,有时路过一些窗口时我还能听到煎炸的滋滋声。这让我想起我们住在萨若波时你外婆煮饭时的模样,她站在窗口,窗外是一棵高大的垂柳。

土耳其区的街道很窄,沿着河,城区的这一半都住着穆斯林,现在,土耳其咖啡馆关门了,你可以买到世界上最美味的奶酪夹饼的餐馆、水烟筒的小店、玻璃工坊、甚至花园,都没了,土被挖开,准备当作新墓地。你沿着那条窄街走到河岸下游,一路上都能抬头眺望远方的老桥,桥头的圆形瞭望塔有光芒闪烁。走上几步就会有个土耳其喷泉。那些喷泉啊─那就是萨若波的声音,萨若波听起来总像是流水,美妙而洁净的活水,从河里流到蓄水池里。接着就是老清真寺,孤零零的礼拜塔耸立着,好像一颗炮弹。

我走过老桥,一路走向阿莫瓦卡酒店,我和你外婆在找到常住的公寓前就是在那里度蜜月的。国外贵宾和大使来萨若波时都下榻在阿莫瓦卡酒店。马尔汉飞机制造厂─也就是此刻我们的军队正在炮轰的地方─的总负责人经常来,一住就是几个月。酒店坐落在河边的石头基台上,被橄榄树和棕榈树围绕着,能眺望到河瀑的源头。酒店里有三扇垂着白帘的大窗户,加上一个露台,看起来很像是女士的裙摆,所有圆形的石褶都雕成外凸样式,悬在水面上。露台上垂着黄铜土耳其吊灯。你站在石桥上就能看到那个露台,如果你晚上从酒店散步出来,可以站在桥上,低头俯瞰小瀑布和露台餐厅,还有四人交响乐队逐桌表演,演奏情歌。

酒店里有木制屏风和漆成红白两色的拱门。大厅的每一面墙上都挂着帕夏的织锦挂毯,还有一把复古的扶手靠背椅和一个壁炉。我走进去,大厅里没有人,彻底空空荡荡的。我走过大厅却连一个人、一个鬼都没见到,就连前台也不见人影。我走过长长的过道,发现自己站在露台餐厅的门口。

那儿有一个侍应生,只有一个人。他的头发稀少,全都白了,整齐地向后梳,他的前额上还有一大块淤青,非常明显,一看就知道,那是虔诚的穆斯林才有的祷告淤青。他一身制服,系了领带,胳膊上搭着餐布。看到我走进来,他的脸立刻亮堂起来。好像我的出现振奋了他的心,好像我来用餐是他今天得到的最好的新闻。他问我是否用餐,那口吻像是在力邀、在鼓励我,哪怕没有别的顾客在用餐,我说是的,我想要吃饭,当然,要用晚餐。我在回想我的蜜月,想到他们这儿有龙虾,各种鱼都是他们的内河船到海上捕的鲜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