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掘地人(第2/4页)

我等待着掘地人,但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还是没回来。小女孩睡着了,鹦鹉跳到鸟笼的底部转了一会儿,闹了一会儿,然后也安静下来。静默之中,只有兹德拉夫克夫诊所的铃声不断空响,我终于烦了,抓起挂在吊钩上的白大褂,出门摸索通往葡萄园的小路。

没有现成的路通向巴尔巴·伊万和纳达的屋后小丘,所以我向北走向主广场,高高低低的屋顶中,能看到修道院的尖顶耸入天空。天色还早,餐馆和商店都没开门,烧烤摊也冷却了,空气中只有浓重的海风味道。走了五六百米,看到的尽是房屋:千篇一律的白石沙滩屋,铁栏杆,窗户敞着,嗡嗡响的霓虹灯用三四种语言打出“食宿”招牌。我走过拱廊商业街,红黄蓝三色灯泡在覆满松针的天篷下闪个不停。布莱加维纳的露营地是一片只有月光照耀的平整干草地,用铁丝网圈了起来。

一条泛绿的石头小路贯穿露营地,我打算走这条捷径。绿色百叶窗,窗内的花草木篮,零星有几处车库,里面停着一辆盖上油布的车,大概还有一些小鸡在车盖上挤成一团。独轮手推车里堆满碎砖、灰泥或肥料;有一两栋屋子旁有剖鱼用的水槽;晾衣绳从这家连到那家,沉甸甸的,挂满了床单和衬衫,夹了一长溜儿的袜子。一头嘴巴软绵绵的黑驴在轻轻喘息,它被拴在某户人家前院的树上。

小路走到底,我就找到了葡萄园的小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记,铁栅栏被空气中的海盐锈蚀了,另一边就是柏树坡,能看到石灰岩的山脊。太阳慢慢升起,山顶上的天空微明。我看到掘地的人在葡萄树藤间走来走去,时不时有人直起身、伸个懒腰、打个哈欠、点支香烟。共有七八个手持铁锹的男人散立在斜坡上,他们掘地的方式很不规律,好像完全是乱来,他们在柏树下挖几下,又在两棵树中间挖几下,葡萄园沿着斜坡往上,到了最高点就只是灌木丛了,他们也会在那里挖,把浸了露水的泥土翻起来。昨夜,这些铁锹发出的铿锵声一路传下小丘,现在听反而不觉得响了。丘顶上,有个男人在唱歌。

斜坡上的松土让我脚跟不稳,更何况到处都有土堆和浅洞。我的眼睛已经习惯了微明的光线,走在树木间的我看到离我最近的男人戴着帽子,很壮实,坐在几码开外的地上。他背对着我,靠在他的铁锹上,拔去一个看似长颈瓶的瓶塞,我刚想开口打招呼,一条腿却陷进地洞里,倒了下去。

当他瞥见我使劲地把自己拖出地洞时,他惊得屏住呼吸,向后一个趔趄,双眼瞪大,嘴唇发紫,脸颊在颤抖。“圣母啊!”他喊了一声,我这才发现他在画十字,一时间我竟以为他要挥动铁锹砸向我。我把双手举起来,高喊着我是医生,我是医生,别。

他足足用了一分钟才缓过神来,但还是喘着粗气。“你他妈的。”他骂骂咧咧的,还在画十字。我俩对峙的动静招来了其他人,他们从葡萄园的各个角落跑过来,渐渐显身,只能看到一些脑袋和铁锹的轮廓、这儿那儿地冒出一条胳膊,但面目都模糊不清。有些人举着手电筒走过来,光束刺入我的眼睛。

“你看到她了吗?”我那第一位壮实的受害人问其中一人,“迪雷,你看到她了吗?”

他是在对一个矮个子男人说话,那人刚刚从斜坡下的角落里显身出来,应了一句:“我还以为你找到什么了。”他瘦得像根树枝。耳朵很特别─像锅子把手一样横生出去的招风耳朵,汗水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灰白色的痕迹,表明他的眼眶和嘴边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尘土。

“但是,迪雷,你看得到她吗?”

“没事的,”迪雷说着,拍了拍壮汉的肩膀,“没事了。”又转身对我说道:“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我答不上来。“你不知道最好别在半夜偷偷摸摸爬上来吗?你有什么毛病?”

“我是医生。”我觉得自己很傻。

他斜睨着我的白大褂─现在已溅上了尘土,还有点别的什么,我希望只是泥巴,接着,他摇了摇头。“天啊。”

“对不起。”我对壮汉说,他回了我些很难懂的土话,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并不接受我的道歉。他捡起他的细长瓶子,摇摇晃晃地走到园子里去,一边嘟嘟哝哝,一边咳嗽,正是我从那栋房子里听到的那种咳嗽声。围在旁边的男人渐渐散开,回到葡萄树下他们原先的位置。迪雷在灰色连衣裤上抹了抹脏手,又点了一支烟。对于我为什么出现在那里、为什么还不离开,他似乎并不太感兴趣,最终只是转身走下了斜坡。我跟着他在树间走,直到他找到自己的铁锹,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把铁锹撬进葡萄树下坚实的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