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岸(第6/9页)

我让电话铃响到线路自动中断,如此两次、三次,才不得不挂上电话,去和佐拉一起排队。她已经和波罗起了争执,只为要一个多加洋葱的汉堡肉饼,那被我们本城的人称之为“超强汉堡”。波罗跟她说,这是在布莱加维纳,如果她喜欢加料的,可以来一个双层汉堡,可他听都没听说过什么“超强汉堡”,那是什么玩意儿?烤肉摊旁堆满了装着生肉的冷冻箱,铸铁汤锅里浮着一层褐色的油腻物质。波罗站在柜台后面,没废话,不找零,也许是为了“超强汉堡”故意找我们的茬儿。佐拉一手抓着她的三明治,另一只手揪住我的手─我正想从她的外套口袋里掏出她的钱包。

“你听说过一个地方叫兹德拉夫克夫吗?”我倾身靠在柜台上,捏着红红蓝蓝的小纸条问他,“你知道兹德拉夫克夫在哪儿吗?”

他不知道。

七点半,夕阳沉入天边的蓝色云层,我们已能眺望到布莱加维纳,便下了高速路,上了海边公路。这个镇子比我想象中的小,车道两边挤满了商店和餐馆,咖啡店的户外桌椅、明信片售卖亭甚至摆到了车道当中,骑着单车的孩子们摊开巴掌拍打汽车屁股;木板人行道就挤在海岸和这些店家之间,紧挨着路边的棕榈树。时节还早,旅游旺季尚未开始,但是,我们慢慢地驶过便利店、邮局、修道院广场─我们可以在那儿为孤儿们搭建一个免费诊所,其间我一直能听到敞开的门窗里传出波兰语和意大利语。

安通神父早就告诉我们,他父母家在小镇最边远的位置,掩映在白色夹竹桃园里。那是一栋朴素的海滨小屋,百叶窗是蓝色的,屋顶的木瓦褪色了,坐落在山丘陡坡的最上端,从海边走过去大约五十码。门外有一棵高大的橄榄树,前面似乎挂着一只轮胎做的秋千。鸡舍显然在前几年坍塌过至少一次,再被随意地码起来,突兀地支棱在墙根,那道低矮的石墙围住了整片南向的地界。几只母鸡在门外走来走去,一只公鸡坐在底楼窗台外的花盆里。这地方看似搁置不用,但没有荒废。蓝漆耷拉在百叶窗上、门上,装满薰衣草的破篮子倚在屋侧一角,但处处都透着某种不可动摇的况味。安通神父的父亲是本地的渔夫,名叫巴尔巴·伊万。我们拾级而上,从路边走到山顶的时候,他急忙忙走过花园来迎接。他穿着棕色背带裤,脚着拖鞋,还套着一件亮红色马甲─那肯定是花了他太太不少钱从流动摊贩手里淘来的。一条白狗围着他转,黑脑袋四四方方的,那是一条指示犬,但它此刻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一脸兴奋,看来好像不比熊猫更有用。

“你们好,两位大夫!欢迎,欢迎!”巴尔巴·伊万一边招呼,一边走向我们,似乎想把车里所有的行李都一人扛下。我们连连劝阻,最后只让他提着佐拉的拖杆箱,在灌木和玫瑰花丛间的卵石路上拖着走。巴尔巴·伊万的太太,纳达,正抽着烟在门口等我们。她的白发稀细,脖颈和裸露的手臂上露出淡青色的血管。她毫不敷衍地吻了吻我们的脸颊,又为花园疏于打理的状况而道歉,然后熄了烟头,带我们进屋。

尽管夜色已降,屋子里却很明亮,安静而温暖。我们在门口脱下鞋子,顺着走廊走进小小的起居室,看到几把蓝布靠垫椅子、沙发和一把扶手椅,从布料的模样来看,房子的装饰都有好些年头了。这栋小屋里肯定有一个画家:画架靠窗支立,没画完的画看上去像是一条猎狗;画架下的地板上丢弃着揉成一团、沾染颜料的旧报纸。墙上挂着一溜儿仔细装裱在画框里的水彩画,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看出来,那些画画的全都是猎狗─正是门外那条漂亮的、傻头傻脑的黑头白狗。窗户全都敞着,夏蝉电音般的无休止重唱混着户外的热气传进屋内。纳达还在说抱歉,因为到处都很乱,她带我们走过厨房时,巴尔巴·伊万总算逮到了机会,抓起我们那些行李─佐拉的拖杆箱、我的露营用品、我俩的背包─飞快地走上门厅尽头的楼梯。纳达把我俩推进厨房,告诉我们杯盏碗盘放在哪里,面包盒在哪里,打开冰箱给我们看牛奶、果汁、梨子和培根,还不忘叮嘱我们,不管什么,哪怕可乐,都可以随时取用,想吃多少就拿多少。

在厨房窗户和一幅挂歪了的黑头猎狗水彩画之间,有一只红黄两色的鹦鹉坐在罐头做的鸟笼里。自打我们走进厨房,这只鹦鹉一直疑神疑鬼地盯着佐拉看,现在,抓紧时机尖叫了一嗓子:“啊!我的上帝!看那奇迹!”乍一听到这怪声,我俩都以为是佐拉裸露的手臂和锁骨招引它念出了淫词艳曲。纳达再三道歉,顺手拿起一块洗碗布盖住了鸟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