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3页)

洗碗工跟他们的观点又不一样了。他们的工作没什么前途,还累得要死,而且没有一丁点的技巧和乐趣可言。要是女人够结实,她们都能做得来。唯一的要求就是马不停蹄地一直忙活,忍受长时间的劳碌和拥挤的工作环境。他们摆脱不了这种生活,薪水微薄到攒不下一个子儿,一周六十到一百个小时的工作时间让他们无暇接受其他职业训练。他们能指望的,也就是能找到个稍微轻松点的活儿,比如当个守夜人或是洗手间服务员。

不过,尽管洗碗工地位卑微,也依然有自己的骄傲。这是做苦工的骄傲,不管工作量有多大,他们都能胜任。到了那个地步,像头牛似的任劳任怨不停工作便是他们身上唯一的美德。每个洗碗工都希望别人喊他们多面手,意思是不管别人让他做多么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他都能想办法做到。X酒店厨房里有个德国来的洗碗工,是远近闻名的多面手。一天晚上来了个英国勋爵,愁坏了所有的侍应,因为勋爵想要桃子,可是酒店一个桃子都没有。当时天色已晚,商店都关门了。“交给我吧。”德国人说。接着他就出去了,十分钟之后他拿着四个桃子回来了,都是他跑到隔壁的餐厅里偷来的。这就是多面手的涵义。最后英国勋爵为每个桃子付了二十法郎。

马里奥是备餐间的负责人,他有着典型的苦工心态,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完成“活儿”。如果你埋怨任务太重,他会公开批评你。他在地下室工作了十四年,骨子里的所有惰性都给消磨光了,整天忙这忙那的像个活塞杆。“挺住”,一有人抱怨他就这么说。经常能听见洗碗工在吹牛,说“我挺得住”,就好像自己是个军人,而不是男佣。

因此,酒店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荣誉感。一旦工作遇到压力,大家会团结一致共同渡过。各个部门之间为了保证效率,一直斗个不停,因为每个人都坚守自己的利益,拼命阻止其他人游手好闲或是顺手牵羊。

这是酒店工作好的一面。酒店里人手不足,却一直维持着整个庞大而复杂的机制不停运行,这都因为每个人都有明确的职责,并且恪尽职守地完成各自工作。但仍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员工做的工作并不一定是顾客花钱想买的。在顾客看来,花钱是为了得到优质服务,而在员工看来,拿工资是因为干了“活儿”,这“活儿”一般来说就是貌似提供了优质服务。结果就是,尽管酒店从不怠慢一分一秒,但是论起真正重要的方面,这家酒店简直比最糟糕的私宅还差劲。

就拿清洁来说吧。前脚踏进后勤区的地界,后脚地上的灰尘就造反了。在我工作的备餐间里,黑暗的角落里成年累月的积着灰尘,面包柜里成群的蟑螂招摇过市。有一次我向马里奥建议杀杀蟑螂,结果被他呵斥了一番,“为什么要杀死这些可怜的小动物?”碰黄油之前我想先洗洗手,又被其他人嘲笑。不过如果我们发现清洁是“活儿”的一部分,我们也会打扫。我们使劲擦洗桌子,定期擦亮铜器,因为上面命令我们这么干。不过没人命令我们彻底打扫干净,而且也没有时间那么做。我们只是尽到自己的责任而已,而我们的首要责任是按时完成工作,于是就在卫生上省时间了。

厨房里还要脏。如果汤是给别人做的,法国厨师会朝里面吐口水,这不是什么修辞比喻,只是在陈述事实。他是个艺术家,可是他追求的不是清洁的艺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因为他是个艺术家,所以他才脏,因为菜要想看着美观,烹饪的过程就干净不了。比如说,当一块牛排送到厨师长那里检验过关,他可不是用叉子对付牛排。他用手指抓起牛排,摁在盘子上,大拇指在上面蘸一下,舔一下尝尝咸淡,再转一圈再舔一下,然后后退一步,认真地凝视牛排,就像艺术家在鉴赏一副画作,之后用他粉红色的粗手指满怀怜惜地把它摆到合适的位置,他的每个手指头一早上能舔上百遍。等他满意了,就拿块抹布擦掉盘子上的手指印,然后交给侍应。当然,侍应也会把手指浸到肉汁里,他的手指油腻腻的,十分恶心,每天要从搽得油光锃亮的头发里过上无数次。在巴黎,如果哪道荤菜价格超过十法郎,那我可以肯定,这道菜就被这样处理过。而廉价的小饭馆就不这样,那里的食物不需要那么麻烦,每道菜做好了都是用叉子直接从锅里捞出来,随便扔到哪个盘子里,没人去摆弄它。大致来说,你为一道菜付的钱越多,吃到的汗水和吐沫肯定就越多。

肮脏是酒店和餐厅的顽症,因为食物的卫生得给准时和美观让路。酒店员工为准备食物手忙脚乱,忙得都忘了这可是要吃的东西。一顿饭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执行“命令”,就像垂死的癌症患者对医生而言只是一份“病例”而已。如果有位顾客点了一片吐司,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某位忙得不可开交的员工就得准备它。然后他停下对自己说,“这片吐司可是要给人吃的,我必须得让它真的能吃才行”,这可能吗?他满脑子就是这片吐司必须卖相好,而且三分钟之内端上桌。大滴大滴的汗水从他的额头落到吐司上。他为什么要担心?之后吐司又掉到了布满脏锯屑的地板上。何必要自找麻烦重做一份?把锯屑去掉要快得多。送上楼的路上吐司又掉地上了,还是抹黄油的那一面朝下,只需要再擦一下就行了。一切皆是如此对付。在X酒店,只有员工和老板的食物是干净的。每个人都不断重复一句话,“小心伺候老板,至于顾客,爱咋地咋地吧”。后勤区的每个角落都布满了令人作呕的污垢,像一道看不见的脉络,如同人体里的肠道,在酒店光鲜亮丽的外衣之下蜿蜒。